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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曲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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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归葬富春多年,而孙权越来越忙,每年他能回去祭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最近每天听着周瑜的主战派,和张昭的主降派在议事堂吵来吵去,孙权只觉得非常烦闷,却又不想与他们争执。一边是他视如亲兄的军事领袖,一边是他拜为老师的先生大儒,他有一种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的烦躁。
他何尝不知道两人都是为了江东的前途。只不过,两位长辈同时向自己施压,孙权实在有些招架不住。那一刻,他突然很想逃,逃得越远越好,最好谁也找不到自己。所以,当天议事一结束,他便带着几个贴身的卫兵,骑着快马就跑回了富春老家,跟谁都没有打招呼。
他在富春孙家的老宅子待了几天,换上粗布衣,先在附近的山林里打了几只兔子和野鹿,又亲自给孙坚和孙策的墓除了草,添了祭品,修葺了围墙。
“阿翁、大哥,权儿回来看你们了。”孙权做完了清扫,便坐在孙坚和孙策的墓前,举起一杯酒,自言自语道,“两三年没回来拜你们了,你们莫怪。真的坐到了你们留下的位子上,才知道你们当初有多难。一晃快有十年了啊,九州早就变了天,权儿也变了很多。你们应该还能认出来吧?”孙权摸着自己的胡须,对着墓碑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酒。
“大哥,曹孟德给我写信,说要同我会猎于吴。如今,不少你曾经跟着你闯荡的元老都劝我不如降了曹孟德,让他过江来。然后我就可以从朝廷那里领一个爵位,在吴地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大哥,你知道吗?就连……就连老师也这么说……”孙权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哽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会有一种如此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对着孙坚和孙策,他又变回了那个可以和父兄撒娇的儿子、弟弟。他在父兄面前,可以软弱,可以任性。可孙权也清醒地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他只可以在这里放下戒备片刻。
“我看得出,他们都想回去,回北边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谁不想能回家呢?这样看来,他们也没错……只是,我如今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几个人是想真心留下来帮我,江东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领俸禄的地方罢了。这地方没了,还有别的地方。只有公瑾哥还有子敬不一样,他们是真心在为我考虑,他们是真的想帮我。公瑾哥说,只要准备周全,我们定可战胜曹孟德。”
“我知道,如果你们还在,一定也会同意公瑾哥,就是拼死也要和他一战。你们放心,我同你们一样。我打仗虽然不如大哥,但是这点心气还在,绝不会放弃江东的祖业,让你们失望的。我一身一命,绝不会让他曹操渡过长江。”
“阿翁、大哥,若你们真的在天有灵,请庇佑权儿和江东,可以渡过此难。”孙权说罢,举起酒盏,将浊酒撒在了父兄的墓前。
他回到老宅后,又亲自打扫了老宅里孙坚和孙策的房间,整理了一些他们的遗物。富春的孙氏祖宅保存得尚好,所有的东西都还保留成当初他们还在这里居住时候的样子。在孙策的遗物里,他找到了一个有些旧的小匣子,里面收了很多小时候的玩具,还有些铜钱和其他小玩意。孙权看到这些小玩意,想起了很多年少时的无忧时光,不禁笑了。他把这些物件一个一个拿出来端详着,却在匣子的最底层,发现了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有些陈旧了,边角也破损了,还能看得出是孙策少年时代的笔迹。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一些推演出来的的行军路线和营防设置。虽然如今看上去有些稚嫩,但那是孙策曾经宏大的构想,天下将倾时,逐鹿中原的少年意气。上面,还有周瑜为此做的注释和修改。
孙权握着那张已经有些破旧的地图,心中最后的一丝彷徨和疑惑也一扫而空。他和那些老臣不一样。他姓孙,是如今已经为数不多还没有被曹操吞并的诸侯之一。面对曹操,他根本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唯有拼死一搏,才能为自己,也为江东保留一线生机。
孙权从富春回来后不久,陆议也要去海昌出任屯田都尉了。
“属下今日来,是向将军辞行的。属下明日就将出发去海昌赴任。”陆议在正堂,向孙权拜别。
“好啊。听闻海昌那边情况还是很严峻,伯言,你一路多小心。”孙权将陆议扶起,“望你能在海昌做出一番成绩,让那里的百姓能过上点舒坦日子。也让我这边能安心一点,对付北边。”
“属下遵命,定不负将军所托。”陆议颔首微顿,“将军天纵英才,又有虎将相辅,必可战胜曹孟德。”
孙权摸了摸胡子:“伯言这话……也是觉得我不可臣服那曹操?”
“属下虽愚钝,但也能感受到将军的雄心壮志。曹孟德以重兵相挟,便是逼迫将军放弃宏图。将军岂会就范?”
孙权大笑,“伯言知我。”
“属下惟伏愿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属下在海昌任上也必当尽心竭力,为将军扫平后顾之忧。”陆议深深地拜了孙权,“也万望将军保重。属下这便告辞了。”
“且慢,伯言,这个你拿着。”孙权将一把钥匙放在陆议的手上。那是一把齿痕繁复,形制小巧的青铜钥匙,上面的孔用银线穿了起来,“若是我有重要军务或者政务与你相商,便会将信件封入匣中上锁寄送与你。这钥匙是将军府与外任之间的信物,也是开匣之钥。你且收好。”
陆议双手接住钥匙,说:“属下遵将军令。就此拜别。”
从孙权府上的大厅退了出来,陆议准备返回自己的府邸。在将军府前,正遇见了周瑜。他迎风策马而来,歇马在将军府门口。
“属下参见周将军。”陆议见到周瑜,便向他行礼,“周将军,属下即将前往海昌出任都尉。周将军以后若需要查阅文书,可以向新上任的曹令史询问。”
“哦?是去海昌?听闻那里不甚太平,陆曹令史万事要小心。”周瑜微笑着示意陆议免礼,“那里的民众易与山越勾结作乱,要多行安抚,切勿操切出兵,滋生民怨。兵法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陆曹令史初出带兵,要切记啊。”
“还有你之前替我整理的军务文书,都做得很好,有劳了。”
“周将军言重了,这些皆为属下分内事。属下必将谨记周将军教诲。也愿周将军保重。属下告辞。”
大半年之后,周瑜赤壁大破曹军的消息辗转传到了海昌。
陆议兴奋地握着孙权从京口转寄来的军报,那上面写着周瑜帅江东诸将火烧赤壁,于乌林歼灭曹操数万兵勇,焚毁战船百艘。他在县衙的书房里一遍又一遍读着战报,认真地在桌上的地图上标记下双方的战略部署,反复看,反复看。刚开始带兵的陆议,此时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尽速掌握实战要领的机会。
越是仔细琢磨赤壁之战的细节,陆议越是钦佩于周瑜的眼光、方略和用兵的境界。他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江东蔓延着怯懦情绪的时候,周瑜他可以如此气定神闲地说服每一个人去相信他的决定。
因为,他值得被相信。他有足以撑得起这些信任的才华和魄力。
陆议看着地图上的标注和行军的路线,他突然很想知道站在长江之畔,看着滚滚波涛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曹军战船,周瑜在想些什么。在赤壁漫天的业火里,看着曹操这样的天下枭雄,狼狈不堪地四处逃窜,又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想到这里,陆议突然叹了一口气。因为此时的他,着实还无法理解,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去理解。
经历了赤壁大胜的全军欢呼之后,江东似是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时段。这场大胜,把整个江东牢牢地拧在了一起,上下同心,士气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