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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有枝(五) ...

  •   直到一个月之后,陆议从海昌的山区里回到县衙的时候,才看到老夫人寄来的家书。他安排好公务,连戎装都来不及换下,就单骑快马一路向华亭奔去。
      待他回到华亭,陆府的丧仪都已撤下。他走进正堂,陆老夫人正在哄陆延玩耍。陆延许久未见父亲,一时间竟吓得躲到了陆老夫人的身后。
      “阿寿别怕,是你阿翁回来了。”陆老夫人摸了摸陆延的头,转过身来,“伯言,你怎么才回来啊……”
      陆老夫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陆议。眼前的陆议,穿着戎装,满身尘土,嘴唇干裂,脸上还有一些擦伤,连发髻都已经歪了,碎发散落在脸庞上。她甚至有些不敢认了。
      “伯言,你这是怎么了?脸都伤了。”老夫人急忙走过去。
      “叔祖母,无事。在山中平乱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妙双她……她……还好吗?”陆议语气焦急,“我这些时日都在山里,一看到家书我就赶回来了。”
      老夫人望着陆议奔波的样子,也不忍再责怪他,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这是一条陆议很熟悉的路。陆议走过这条路,送别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叔祖父还有阿儁。
      顾珏的坟墓就在陆议父母墓几十步的地方。墓碑是新刻的,甚至连墓前的祭品,都还是新鲜的。
      “妙双是前天才下葬的。丧仪也是昨天才除。”老夫人抚摸着墓碑,“你……怎么才回来?妙双提着一口气,一直等一直等。”
      陆议没有回答。他默默地跪在墓前,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上顾珏的名字。她的名字深深的刻在青石板上,镌刻的力量很深,深到此刻连陆议的心都在发颤。
      “妙双说,她同你大约没什么缘分。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老夫人把那只木雕交给了陆议,“我先回去了。”
      一直以来,顾珏都在默默地做着她认为应该做的事。陆议是陆家的依靠,而顾珏便希望自己是陆议的依靠。可是陆议却从来都不是顾珏的依靠。
      顾珏是个很固执也很孤高的人。她钟情于陆议,但是并不愿强迫陆议也要有同样的情感,因此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半分自己的情愫。她从来都不愿意她的爱慕成为陆议的包袱,她只想能为他分担,同他并肩而立。哪怕陆议去海昌前自己有了身孕,却也未曾告诉他,而是让陆议安心赴任。直到陆延出生,老夫人方才出面写信叫他赶回来看望。
      陆议手中紧紧握着那只木雕。在老夫人面前,他不敢哭,他不敢让人看到他的软弱悲伤。而在顾珏的墓前,直到四下无人,眼泪才仿佛溃堤一般流下。无尽的悔愧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荆棘一般,盘绕撕扯着陆议的心。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因为用力,嵌进了掌心,渗出了血,可他却并不觉得痛。这些年,他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陆家的事情上,却从未试图了解过身边人的心意甚至是自己的心意。他并非没有善待她,只是如今的复杂局面让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这些悱恻的儿女情长。他能给她的只有那些空洞的安稳和肤浅的关怀,这却并不是她最想要的。他实在是辜负她太多。他们错过的,是一辈子的相守的可能。他很想放声地大哭一场,可是却只能压抑着,压抑着,默默地流着泪。
      黄昏的时候,陆议才回到府上。
      “议哥……”陆绩看到陆议如今的模样,也不由得惊住。
      陆议并没有回应,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只是默默地走去卧室。卧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珏的气息,然而顾珏的物件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匆忙地打开柜子,原先摆放她衣物的地方已经空了出来。角落案上她的首饰盒和梳妆盒也已经不见了。书桌上有她笔迹的竹简和绢纸也被清理了。除了他手中的那只木雕和房中的气息,顾珏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就这样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陆绩不放心,便跟着陆议,站在了卧室的门口。看到呆立在屋子里的陆议,便说道:“议哥,妙双的遗物有些陪葬了,她自己的嫁妆还有些贵重的物品也都换成了财帛分给了县里的贫苦人家,这都是她的意思。她说让我们尽量不要留下她的东西……”陆绩走进屋里,把一个精致的木匣放在陆议的手上,“先前你不在的时候,妙双在我们那边住过一段时间,落下了一个首饰盒。这还是之前府里人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的。她不在了,这匣子交给你,也算留下念想。所以我就做主没有把这个匣子陪葬。”
      陆议缓缓伸出手,呆滞地接过木匣,却还是立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陆绩说话一般。
      “至于阿寿,我阿娘把他接去了祖宅那边照顾,你不用担心。阿瑁也一起的。你赶路回来,先歇几日吧,等你歇息好了,过来看看他。”陆绩说完,便静静地离开了。
      夜里,陆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今天的月亮格外好,圆润的月盘上泛着温柔的淡黄色光晕。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月亮了。他很遗憾,自己从来没能同顾珏一起这样坐在月下。
      他把那只木雕放在身边的席子上,幽幽地说道——
      “妙双,我回来了。”

      陆议在华亭的家里稍作停留,便暂时搬去了陆家的祖宅居住。
      不到两岁的陆延对陆议有些害怕,正怯生生地躲在陆瑁的身后,拽着他的衣角,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正不安地打量着陆议。眼前的陆议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个陌生人。
      “阿寿,这是阿翁啊。来叫阿翁,阿翁——”陆瑁笑着抱起陆延,挥舞着他的小手,向陆议打着招呼。
      可陆延还是有些怕生,把小脑袋埋在了陆瑁的脖子后面,双手紧紧地箍住陆瑁的脖子,不愿意多瞧陆议一眼,嘴里略带哭腔,咿咿呀呀道:“阿叔,不……怕……”
      陆瑁一边抚摸着陆延的背安慰他,一边对陆议说:“小孩子认生。大哥你自他出生就没回来过几天,难免的。你同他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陆议走上去,拿着玩具,想要试着把陆延从陆瑁手里抱过来。可是陆延此时把陆瑁的脖子箍得更紧了,说什么都不要过去陆议的怀里。
      “算了。阿寿不愿就算了吧。我这几日就住在老宅这边,也和阿寿多相处。先前真是有劳你们照顾这孩子了。”陆议有些无奈地说道,只能作罢。
      返吴的这段日子,陆议只要有空,便会陪在陆延身边。陆延也渐渐没那么怕生,也会摇摇摆摆地跟在陆议身后。虽然还是没能叫他阿翁,父子两却也熟识了不少。
      “阿寿,等阿翁以后调回吴县,就接你回华亭住好不好?”陆议抱着陆延,握着他的小手。
      陆延并没有回应,他趴在陆议的肩头,拿小脸蹭着陆议的脖子。
      “那阿翁就当阿寿答应了啊。华亭是阿寿和阿翁阿娘的家。到时候阿翁给你做竹马好不好?然后再带你去抓鱼,看仙鹤。”陆议抚着陆延的背,温柔地说道。
      “议哥,这军务你怕是得即刻成行吧?”一旁的陆绩摆弄着陆延的玩具,逗着他,“那孙权也真是,我一早就给他写了讣文和奏请,不知道陆府有丧吗?”
      陆议将陆延放下,微微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怨孙将军。军务的事耽误一天都不可。海昌会稽一带山越太多,还需要不少时日才能见成效。我明天就得动身,阿寿还拜托老夫人了。至于家里……”
      “放心吧,我都及冠了,也是时候担起来点责任了。妙双教了我很多……”陆绩拍了拍陆议,“你安心在外带兵,家里还有我和阿瑁,阿寿我们也会好好照顾。”
      “……你愿意出来看着陆家的家务,我倒是安心不少。”陆议有些欣慰地说道。
      陆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明年我也要娶亲成家了。再不能像以前那般由着性子。陆家的事,我不会再逃避,你放心。”
      陆议听到陆绩如此诚恳的话,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个小叔终于是长大了。
      “倒是你,那天见到的你时候,我差点不敢认了。”想起那日刚返吴的陆议的样子,陆绩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没想过你在外面这般艰辛,都是为了我们……议哥,你孤身在外,一定要多保重。有空的时候,给我或者阿瑁写信,让我们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不要什么都一个人背着。”
      陆议没有说话,只是很用力地对陆绩点了点头。
      “还有,有件事。你这次回来之前,孙权派人找过我。让我去他幕府里当幕僚。”陆绩稍微踌躇了片刻说道。
      陆议似乎并没有意外,陆绩尚未及冠便已是名满江东的文士,年纪轻轻便已经通晓经史,著书立说。孙权相邀也是意料中事。不过,他始终记得陆儁的临终托付,希望陆绩能过些随性的日子。
      “阿绩,我之前说过,孙将军那边,我一人出面便可。你若不愿意,不必勉强。”
      “我昨天应了,第一个就告诉你。你说过,往事不可追。我也不能真的只把这担子丢给你一个人。陆家多一个人出面,孙权和那些外人也会放下些成见,你的境遇也能好些。”
      “阿绩……多谢你。”陆议很感激地望着陆绩。曾经如此骄傲的陆绩如今也愿意为了陆氏的将来接受孙权的招揽,陆议觉得很欣慰,心中多年的负担此刻也仿佛放下了。
      陆议返回海昌这天,陆绩和陆瑁带着陆延一路送他出城。
      “阿寿,你要孝顺知道吗?听几位长辈的话,不可以顽皮。说好了,等阿翁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回华亭了。”陆议握着陆延的小手,慈爱地说道,“下次再见的时候,要叫阿翁,好不好?”
      陆延仿佛听懂了,冲着陆议咯咯地笑着。
      然而,陆议终究没能等来陆延亲口唤他一声“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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