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的螺号》zikoe

88、第八十八章 蚌壳

　　现在是下午的五点半，天马上就黑透了。罗浩没有手电照明，再继续走在路上会有一定的危险。可他也不能停下，这里荒无人烟，在这里过夜会被冻死的。
　　喜怒哀乐，还有因此得以衍生出来的各种情绪，在之前的时间里轮番上演，现如今他像是一尊佛一样无喜无悲，只是向着一个认定好的方向拖着沉重的包裹前进。弯弯绕绕的盘山路跟鬼打墙似的，绕得人心存死意。要真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更犯不上以如此的行径“折磨”自己，他只不过是有一个问题，他只不过是想去问一问。
　　好像这样简单的动机就已经足够支撑起这场磨难了。
　　下午五点半，手表的夜光指针不偏不倚地站在数字6的位置，他想轻轻摸一摸勒出了血痕的手，但那双手却因为无力而变得过于用力，两只手交叠，仇人见面似的相互紧握，他倒抽一口冷气。
　　没有烟了，一截子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茎在他的嘴里散发着苦味儿，牛仔裤的布料被细细的雪打湿了，脚踩在柏油路面上有点打滑。这是他踏上归程的第四个小时，而他的终点还在遥不可及的山那边。

　　他只不过是有个问题想问问。

　　旦增拒绝了老管家端来的羊奶，看腻了的景色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动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站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站到什么时候，除了在这里站着之外，他没有任何的事情想做。
　　他看见老管家哭了。
　　老人总是这样的，充满了多愁善感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了很多，在那人走了之后。他安分守己，看见一些令他心烦的事情，也只不过是过去给他们两脚，也没有再喊打喊杀过了。
　　或许是因为他离开的原因。
　　他已经长大了，也知道那人的离开和自己的行为本身没有关系，但是两件连续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他或多或少的有了点心理阴影。“自己做了会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和“他会离开”之间被不受控地画上了等号。他甚至开始害怕那张面具的出现，总觉得它嘲弄的面孔上写满了命运的诡计。

　　这是他第一次放弃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抛弃。是他短暂生命里开天辟地的头一回。第一次是总有些不同的。第一次喝奶，第一次吃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被人杀……当然了，他没有被杀死，不然他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想这些了，哈哈。上天总会给初次经历什么的人们一些馈赠的，不论他们想要或者不想要。或许站在他二十八岁、准备去死的那个十一月的冬天，再回头看向今天——做出这个伟大决定的瞬间，保不齐也会发现什么在当下没有发现的事情。
　　罗浩，螺号，他的罗浩，他的爱人与无上信仰。他发现了自己，面具之后的自己，他发现了自己的恶作剧，他生气，又有点害怕，他想要跑，他看着自己，眼睛里有尚未被主人发现的眼泪，他在为自己哭泣。
　　哈哈，有人“为了”自己、而不是“因为”自己而哭泣，这真是头一回。
　　啊，知道了，原来自己把他放走，就是上天对于他“第一次”眼泪的馈赠。
　　看，之前说什么来着，“不管想不想要”，都会有的。
　　虽然那个不知名的上天有点没考虑到自己。

　　啊——但是，其实，大概，或许，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能来找自己，那就意味着，自己也能去找他，吧？
　　是双向的，他们的世界。他们曾经尝试过的。他曾经进入到男人的世界里的。在那人生病的时候。他成功了的。
　　从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变成了男人的脸，一片一片，一张一张，他们要把他淹没了。
　　男人，他的罗浩。
　　他现在会在干什么呢？不知道。
　　旦增可悲地发现，他想要去描画出一幅男人存在着的世界，可他连幻想都做不到。他不知道他现在会干什么，也会喝酥油茶吗？也会看雪吗？巴安下雪了，那他的世界呢？他的到来真是个错误。
　　人类是什么呢？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如此赘余的感情呢？没有感情就没有痛苦。
　　是不是真的有“上天”的存在？没准儿是真的，因为他的愿望真的被实现了，他也想要有人爱自己，就像别人都会有的那样。

　　但是男人来的有点晚。
　　那人应当出现在十年前。
　　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需要这些的大人。
　　要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

　　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了天边，比一片雪花大不了多少，旦增看向天空的目光没有分给他一丝半点。那影子渐渐近了，像是有着目标一样直冲着什么地方而来。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旦增皱了皱眉。
　　随后响起的是一阵急促而拖沓的脚步，像是有谁故意不好好走路、拿鞋底蹭地面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强巴。”他下意识就想要叫人去解决掉声音的源头。
　　带着点不耐烦地转身。

　　一个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人。
　　罗浩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的脸庞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嘴唇干裂，脑袋上有一缕缕的白气。
　　旦增惊讶得僵在原地。
　　罗浩一把攥住了旦增的胳膊，抽了抽鼻涕，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他哽咽着，右手轮圆了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带着回响。
　　旦增连生理性的眨眼都忘了。事实上，他忘记了一切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从雪花里走出来的人。
　　是罗浩先动的手，也是他先捂着眼睛哭了。
　　旦增伸出手又收回去，小动物般试探了几次才确认这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肋骨撞肋骨的声音大到好像还带着回响，他们如同契合的蚌壳一样紧密拥抱在一起。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