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的螺号》zikoe

49、第四十九章 不要离开我

　　是小孩，可也是统治者。不该这样的。
　　反正自己迟早是要走的，又不是罗珺，又不用自己照顾着盯着，又不用自己管一辈子，之后跑了就得了，又不可能见到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在沉默滋生的时间里，罗浩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但是总不能就看着他……
　　旦增抱着罗浩的胳膊，鼻尖红红的，他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哼。”罗浩哼了一声。

　　旦增不满意这样语意模糊的话，他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会走，真的吗。”
　　“真的真的。”罗浩用被他抓住的手捏了捏小孩的脸蛋，“还要我说多少遍呢，真的。”
　　“永远？”旦增逼问道。
　　“永……”罗浩刚想张嘴应了，但是想了想，发现不对，“永远是不太可能，我得回家的嘛。但是现在，在我们还在一起的现在……”
　　罗浩看着小孩眼里的光一点点落下去。但是那也没办法啊，他肯定是得回家的啊，他硬着头皮往下说，“……在现在我肯定是不会走的，我给你保证，这是我的承诺。承诺你理解吗，承诺就是一种法规，是我们之间的法规，我给你这样的承诺，就意味着我们之间有了共同认可的原则，我向你做出了承诺，就意味着我自愿被‘承诺’和你绑在一起。”
　　“承诺是很重的保证。我不会偷偷走掉。绝不会。”

　　但是任凭罗浩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旦增只听到了那个“永远是不可能的”。“你要走”，他说。
　　“我肯定是要走的呀，在之后的某一天。”
　　小孩好难过的样子，罗浩有点不忍心往下说了，“我的家不在这里的呀，我是你的客人，客人就总是要回家的嘛。”
　　“你可以做主人！”像是窥见了一线希望，旦增激动得语调拔高，“我可以让你做主人！就这里，官寨里，不不，整片巴安，都是你的领地，你是土司，你掌管一切，你是主人！”
　　“不，”罗浩按住了亢奋起来的小孩，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旦增，这是你的领地，我不会要的。”
　　“你还是要走……”
　　眼看着快变成车轱辘话了，罗浩有点头痛，连忙打断。
　　“你不能因为一个尚未到来的结果，就抹杀了一切在一起时候的快乐。难道我们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你不开心吗？开心是最主要的，要是天天带着悲伤的情绪去玩儿，那连咱们还在一起的时光都会跟着变得不快乐的。”
　　旦增抽了抽鼻涕：“你在的时候很快乐，但是你不在的时候不快乐。太不快乐了，比在一起的时候的快乐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不开心，你走了，整片天空都落下来了。四周都是黑的，我看不到你，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了。”

　　罗浩愣住了。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事实上，可能是因为家庭环境的缘故，他从小就被教导说不要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出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一个人最高的自我修养。虽然他没能达到他父母对他的盼望，但是在长久的要求和命令之中，他还是养成了一个会深埋自己情感的性格。
　　真的心灵是无法被言语表露的，他一直这样想。他不轻易给出承诺，也不愿意听到那些深沉的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禁止感动者。
　　但是现在，在一个不知道是时空裂缝还是平行世界的地方，在说不清具体时间的几百年前，在一个没有电只能依靠动物油脂取暖的高原峡谷，在一张巨大到快要占满整间房屋的雕花大床上，他被一个有精神隐疾的十八岁小孩直戳了心窝子。
　　瞧瞧他说的话吧，磕磕巴巴，用词简陋，但是、但是。

　　难道我也配被人这样需要着喜爱着吗？难道我也是个多么不可或缺的人吗？
　　这种感觉陌生而可怖，他像是浑身浸在了温热的水里，有人在像水里通电，他在荡漾中感到了一阵阵的战栗。
　　一种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的感觉。总感觉谁在什么时候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是自己吗？他忘记了。
　　他支吾着，大脑乱七八糟地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什么合适的话。他抱住了骨头干巴巴朝外支愣着的小孩，抚摸着他的后脑，第一次感到自己出现在这里，或许是个不折不扣的巨大错误。
　　鬼使神差般的，他说，“你真的不想我走吗？”
　　“你怎么能够把我留下呢。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我所熟知的用惯了的一切，只有无穷尽的雪和茫茫的山。这里什么都没有，能见到的一切都没办法吸引到我，这里只有你，一个甚至连自己都控制不好的你。”
　　“……你真的想留住我吗？真的吗？”

　　“在你还昏迷的时候，我抱着你，很艰难地走着，准备从那个小黑屋里出去，”罗浩伏在他的耳边，就着那个拥抱的姿势，梦呓般小小声说，“正走着，我发现一把匕首掉了出来。从你的怀里。”
　　“叮呤当啷的，好响啊。”
　　“……你真的不想我走吗，乖乖？”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罗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个，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小孩像是僵住了似的窝在他的怀里。
　　见他没反应，罗浩若无其事一般拍着他的后背，“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可以就当这件事情，我没有提起过也没有发生过。”
　　“别紧张，别害怕，我没有什么想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他动了动腿，把盘在上面的旦增像逗小孩似的抖了抖，笑得声音很干，“我就是，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当没听过，直接忘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人老了就是，脑子乱七八糟的……”

　　“不想。”旦增打断他的话，“不想你走。”
　　“啊？”
　　“我不想你走，完全的，绝对的，一万个不想。我不想你走。”
　　旦增从罗浩的身上把自己撕下来，坐在他的对面。他看着他，像是个大人一样，“匕首。那是最好的匕首。是我的，我带着的。”
　　“嗯……”
　　“你想要听它的故事吗？”旦增看着他，竟是出奇的平静。
　　罗浩看着正在跟他“平等对话”的小孩，没来由地有些慌，竟是有些不敢继续听下去了。
　　“别。”他说，“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去……”
　　“好，”旦增打断他，冷静却又像酝酿着暴风雪，“那我就不说。”
　　“但我是真的想你留下来。真的真的。我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你那些像是来自神仙世界的东西，没有好吃的饼干，也没有能瞬间画出画像的机器。这里寒冷又贫瘠，甚至我还、我还有毛病……我想不出任何东西能够把你留下来，任何。”
　　“我知道，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打我吧，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打得我只剩一口气，哥哥，你打我吧，用尽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酷刑对待我，怎么都可以。”
　　“倘若有人能够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用一切东西去换。”
　　他拉着罗浩的手，“罗浩，哥哥，我的心很痛。你能感觉到吗。”

　　在一声声的哥哥里，罗浩仿佛看到把自己剖开展示的人换了对象。
　　他伤害我，但是他也依恋着我。
　　罗浩的大脑彻底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