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的螺号》zikoe

1、第一章 跟梦似的

　　天冷，背阴的山坡上挂着瀑布似的从山顶涌到山脚的冰，树枝子光秃秃的，有几只不怕冷的鸟支着伶仃的腿在上面站着乱叫。
　　罗浩叼着烟靠在一辆黄色的小面包车上，鼻尖冻得通红，凉风好像瞅准了他不会吭气儿抱怨一样，努着劲儿地往他领口里灌。
　　烟灰没积多少就扑簌簌地落下，糊在脸上，刺得他眼睛发烫。

　　这才刚七点，雾还没落，太阳也没露头。黑压压的云层遮下来，让这个本就在山谷中的小村子显得更暗了。
　　罗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个高耸入云的巨大建筑，可那早已破败了的大石头墩子能又给他什么反应呢？
　　他已经给司机散了三回烟，从六点半生生拖到了七点，他知道不能再拖了。车上的其他乘客已经开始抱怨起来，司机也有了怨言。
　　他们操着一口罗浩根本听不懂的话在议论着什么，情绪越来越激动。
　　不能再拖了。

　　交谈声越来越大了。虽然听不懂，但是罗浩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什么“闹鬼”“有僵尸”之类的传闻。关于这些，他已经听了足够多了。
　　真的不能再拖了。
　　但是他还没出来。

　　司机啪啪按着喇叭，他的眼睛瞟向后视镜上挂着的佛牌，心里默念六字真言。
　　他是真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等人，打小就被拎着耳朵喊不能往“禁地”跑，天知道这儿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是无奈罗浩出了个他不能拒绝的高价，未知的恐惧和即将到手的钱相比，还是能让自家娃儿多吃上两个鸡蛋来的更实惠一些。
　　于是他一直装着没听见其他乘客的讨论。但是到了现在，没办法再装听不见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昨晚的电台里预告了今天的天气，“午间有雪”，对于他们这个在山谷里的村子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大事儿。
　　到最近的县城需要开车三个小时，都是盘山道，一旦下雪就会封山，天寒地冻，那雪没个几月化不了。
　　已经七点了，他实在是等不起了。
　　嘟嘟嘟。司机又按了三声喇叭。

　　罗浩心里本来就乱，司机不断的喇叭声更是让它搅成了一团。他把烟屁股扔了，用脚狠狠在地上碾着。
　　回身看了一眼不耐烦的司机，他点点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随即大踏步跑进了那座破败的官寨。
　　吃惊的司机情不自禁地把车窗摇了下来，冷风打在他的脸上也没能让他反应过来。他看着那个跑向了“禁地”的身影，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罗浩拢着衣服，熟门熟路地拐了进去。在门口的时候他还特意留意了一下，经常在这儿猫着的老疯子不在。可能是天冷回家去了。
　　假如他真的有家的话。

　　他踩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了四楼，冲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喊：“旦增！旦增！”
　　声音像是直接掉进了水里一样直接逸散，连个回响都没听着。
　　“旦增！”
　　他疯狂地跑。他爬楼梯，钻小门，把腐朽的木地板跺得啪啪响，但也没能找到一个他烂熟于心的华丽背影。
　　“旦增，旦增！”他喊叫着，那声音凄厉得让丢了崽子的母狼听见都要自愧不如，“旦增，你他妈的！出来！”
　　他疑心自己是疯了，不然怎么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呢？他毫无形象，风度全无，用着平生最大的声音歇斯底里着。随着他跑动的脚步，一绿一白两只耳坠在他的脸颊上打来打去。
　　太冷了，冷得刺骨，细小的银针穿过他的耳垂，他觉得那冷意从两个小孔里直钻脑壳。太冷了。

　　他靠在廊柱上不自觉地发抖，他下意识地想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火苗在他手里跃动着，但直到唾液把海绵头浸湿了也没能把它点着。
　　他的眼睛盯着那黑洞洞的窄门，好像那里下一秒就能出现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什么人一样。
　　嘟嘟嘟。频率快了许多，司机又在催了。
　　“旦增——出来！”这一声，他有把握让整个寨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到。
　　没有人。整个世界好安静啊。

　　他的肩膀在微风掠过的瞬间被击垮了，他颓丧地耷拉下了脑袋，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趟到底是来干什么。
　　是疯了吗？是疯了吧。
　　只有疯子才会只为了一个念头，就坐上十个小时的车，哪怕那车晃得人脑浆子都要散了也要见谁一面吧。
　　更别提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

　　哦，现在知道了，见不到。

　　罗浩最后看了一眼这官寨。在司机的喊声里，他没有跑，而是迈着大步往外走，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在他即将迈出官寨大门时——
　　“罗浩。”
　　天籁降临。

　　他惊喜地回身，想像炮弹一样闷着头撞入谁的怀抱，但来人却用手挡了一下，一颗哑了火的炮磕绊着尴尬地顿住脚步。
　　“旦增！我等你好久！昨天下午我就到了我一直……”
　　“罗浩。”叫旦增的人从一身锦缎面狍子里白虎皮滚边的藏袍中，伸出来只五个指头上套了六个戒指的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罗浩。”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哎，我在呢。”看见了他，罗浩也就忘了心里的难过和身体上的不舒服，他甚至笑了一声。

　　这人的汉话说的没多好，带着点藏族特有的奇怪音调，但是每一个字他都说的清清楚楚，好像已经在肚子里嚼了几百回一样。
　　“我要娶媳妇了。”他这样说。
　　他说的慢极了，好极了，标准到罗浩觉得他能考下来个普通话二甲的证书。

　　“什么？”
　　罗浩疑心自己没听清，短短的两个音节排列出一万种可能性，他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耳朵。
　　“嘟嘟嘟——嘟嘟嘟——”
　　司机把窗子摇了下来，骂骂咧咧地喊了句什么。

　　罗浩凑近了旦增，他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袖子，旦增挥手，那冰冰凉凉的袖子就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里滑走了。
　　太冷了，罗浩挤出来的笑冻在了脸上，僵得像是个扯着嘴角的面具：“你说什么，旦增，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要娶媳妇了。”
　　旦增一字一句说得慢慢的，他看上去耐心极了，叫人不禁怀疑要是有必要的话，他是不是能再说一遍这句话，然后再说十遍、百遍，直到那句话不会再消失在风里。
　　罗浩的僵硬笑容就在他无穷尽的耐心里一点一滴消失了。他的眉头皱出了深刻的痕迹，他的眼睛低垂，嘴角向下瞥着，手指不自然地摩挲，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发现自己发不了声。

　　“我要娶媳妇了。就在明天。”
　　“不可能。”罗浩哽出来三个字。
　　“没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
　　旦增笼着手看他，就像是在看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嘟嘟嘟——”
　　鸣笛声越来越暴躁了。
　　旦增看到司机摔上了车门。
　　“你该走了。”

　　罗浩的眼睛钉在了他的脸上，但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写着能令人安心的信息。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结婚，跟女人？啊？”
　　“没有什么不可能。”

　　司机的手钳住了罗浩的胳膊，罗浩的眼睛赤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你这人真难搞，这都耽误多久了，还往……”司机忌惮的眼神小心地扫过周围一圈，“还望这种地方跑！真是难搞。我下次绝不可能再接你了！”
　　旦增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影像是一棵松。司机的眼神略过了他，在他背后那些残垣断瓦上谨慎而好奇地停留了一下。罗浩像是死狗一样被拖着往前走，他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旦增！”他喊。
　　“哎！”司机又使劲拽了他胳膊一下，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在这种地方怎么能瞎喊！小心惊、惊动了……”
　　罗浩被塞进了车里，车里热火朝天的声音因为他的到来诡异地静了一下。他扒着窗户往寨子里看，却再看不到那人了。

　　司机上车，用罗浩听不懂的藏语嘀咕了句什么，油门一轰就下了山。
　　高大的硬挺的宏伟的官寨，被飞快倒退的风景压缩成了一个点，渐渐消失在了罗浩的眼睛里。他的眉头紧锁，整个人绷得像是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开的弓。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明明年前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明明那时候他们还……
　　罗浩死死扯住车把手来固定自己，在一众被甩得东倒西歪还哈哈笑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车里放着他听不懂的歌，歌里唱着他不了解的人，而真正不了解的人刚刚把他赶跑了。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耳朵，紧紧攥着那两粒耳坠，扯到耳朵泛白也在所不惜。
　　酥油味儿，猪膘味儿，烟火味儿，种种味道融合成一股熟悉的复杂气息，暖烘烘的混沌的空气包裹着他，他闭着眼，想象自己其实还在那座官寨里。
　　七拐八拐，手机也不甘落后似的疯狂震动，可能是到了有信号的地方了，他想。他知道那些短信都是来自谁的，左不过就是发现他跑掉之后催着他回去的，没什么意思。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一道道血印子浮现，随着摇摆的车，他的心也无法安定。
　　雾越发的大了，能见度超不过五米。窄窄的山道旁，矮树都已隐匿不见，车子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人们开始补眠，就连不知疲倦的音乐声都变得小了。
　　小小的黄色汽车摇摇晃晃，像是行驶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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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鸽子的尖嘴里叼着一大摞纸片，吭哧吭哧地飞，它要去送信
纸片上写着：开新文啦，欢迎大家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