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清拾

1、遗愿

　　夜色浓重。

　　狭窄偏僻的神庙建在山脚下，光是从那爬满爬山虎的墙角、挂着蜘蛛网的神像和破了个大洞的房顶，就能轻易看出来，这座庙已经荒芜废弃已久。

　　清冷的月色穿过房顶上的洞落进庙里，照亮了一小片破旧的木地板。

　　月光轻落剑尖，我随意挽了个剑花，将那顺着剑身缓缓滑落的血珠甩下。

　　“……倒是挺能跑，”我伸了个懒腰，闲闲的看向地上那衣衫破败早已没了声息的男人，自言自语道：“只是不太会挑地方，运气这么差，哎——也活该落在我手上。”

　　我俯下身取走那人挂在腰间的玉佩，又提剑随意一划，割去了他刻着纹身的那块皮肤，包在布里，懒洋洋地跨过他的尸身走了出去。

　　城中月色依然浓重，我却只是连连哀叹。

　　倘若师父在世，知晓我和他走上了同一条路，只怕又要蹙眉呵斥我糊涂。

　　但我也是被逼无奈嘛，人是铁饭是钢，总得吃饭啊——在空空山住了八年，除了这些东西，我也不会别的什么了。

　　更何况现在出了件更严重的问题。

　　——我把师父的遗物弄丢了。

　　其实说起来，我是真不明白那群人到底是什么爱好，不是都说死者为大，怎么人家的遗物都要偷啊！

　　不过这事也怪我，当初在迷雾森林前犹犹豫豫半天没敢进去，耽误了时间，才给了那群变态可趁之机。

　　——实在不是我偷懒，我当真是有点畏惧师父的那位“故人”。

　　只是这下好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将东西找回来。

　　再如何说，师父临死前百般叮嘱过我让我将它交于故人，算是“全了他一份半生执念”来着，师父教养我长大，我说什么也要替他办好。

　　就着明亮的月光，我在破庙前坐下，细致的擦起剑。

　　这把剑也是师父为我铸的，剑身玄黑，亮的能照容，说是送给我的成年礼，与他留下的那只遗物——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一样，剑柄末端都有他亲手刻下的一个“雪”字。

　　在大多人的记忆里，我的师父是一位天下数一数二的铸剑师，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只为有缘人铸剑。

　　人们都说，解雪尽铸下的剑，削铁如泥，轻击可闻嗡鸣震响，一剑难求，每一把都是世间难得的极品。

　　我曾听闻有人高价求剑，更有甚者，只是一柄疑似解雪尽的长剑，便能在拍卖场里拍出相当可怖的价格。少年时不懂事，自以为找到了生财之道，拉着师父的袖子骄傲的向他提议可以借此大赚一笔。

　　师父那时只是微微发着愣，并未理我，我还在扯他的袖子，他便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而后递给我一包花糕。

　　现在想来，真真是蠢到家了，竟问出这样不着调的问题。

　　世人皆说解雪尽是举世无双的铸剑师，却不知，他之所以如此了解剑，正是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是“无名阁”中那位从无败绩的杀手——“飞雪”。

　　我比师父以为的要更早认识他。

　　年幼时我便听闻过剑客飞雪的传闻，人们说他一柄不悔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剑术行云流水世间难得，是无名阁中最强大的门客之一。

　　曾有人在冬日梅园偶遇过他，惊鸿一瞥，来人一身青衣，墨发束起，眼眸清冷，剑气卷起尘烟，一晃神，只在雪中飘然而去，留下一阵翩跹梅花簌簌而落。

　　我想，那时的师父应当是极好看极清冷孤高的，比我见到的样子还要更生机几分——至少是街头话本里说的那种“陌上公子”的模样，也不枉茶馆的姐姐们嬉笑着为他画的那好些画像和图册。

　　可惜我没见过那时的师父。

　　家中变故后，十岁的我被师父捡上山，正式遇上他时，他就已经有些痴了。

　　我眼中的师父从儿时人们口中的样子，逐渐变成我看见的样子。

　　师父的确是极好看的，只是不知为何看上去痴痴的。

　　人们口中的那头墨发成了一头雪白的发，被仔细的束起，像个古怪的道士。他整个人轻飘飘的，有时清醒，有时痴傻。清醒时会铸剑，教我剑法、茶道，教我读书习字，不清醒时倒也不影响什么，就是坐在檐下发着呆，或是自说自话，我说什么也不理，凑过去听，还能听到他愣愣的唤一句“阿青”。有时找不到人了，我便撑伞顺着山路一路寻上去，走到快山顶的地方有一片灵泉，师父便坐在那泉水边望着池边来饮水的鹿，一动也不动，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塑，直到我远远的唤他，才会慢慢回过神来，缓步跟我走回半山腰的房舍。

　　师父的额间总是系着一条旧旧的白布条，原先我以为只是个装饰，直到有一次师父又开始发愣，那时正是梅雨季，山中雨水不断，他还呆愣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不知在想什么，我在厨屋中烧水，唤了他几声也不理，走出来才发现了他，连忙撑伞把人拽了进来。

　　他一身都湿淋淋的，低垂着眼睛，一头白发贴在脸上，到还真有几分谪仙的味道。我那时个子还未长开，提着一桶高高的热水已是十分费劲，下意识喊他，让他自己去找身干净的衣服来换洗。待到我收拾好浴池出来，就见师父呆呆的站在门外，湿透了的外衣已脱下放在了桶里，手中攥着那条长长的白布条。

　　我一愣，抬头去看，就见他额间竖着一道浅浅的痕。

　　少时不懂事，以为是他早年做杀手时受伤留下的疤，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强开的天眼。

　　如今想来，他变成这样痴傻的模样，或许也与这只天眼有关。

　　师父除了授课极少言语，但我依旧能感受到他是个相当温柔的人，这样的气息与他“杀手”的身份当真是不相配。

　　关于他的过往，我只从各种小道消息里拼拼凑凑的听过一些传闻。我自然知道他经历复杂，但师父不说，我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也就不会问。

　　他前半生这般苦，还依旧收养了我做他的弟子，那我便好好孝敬他，让他的后半生踏实一些。

　　师父走时依旧年轻，但留下了两柄剑，一柄诸邪，一柄空空，诸邪留给我，做我的成年礼，空空留给他的故人。

　　我知道这位“故人”是谁，是他痴傻时常唤在唇边的那位“阿青”——归青，那位传闻中居于迷雾森林的神女。

　　每座城都有守护它的人，归青就是那个守城人。

　　我从未见过她，却亦在年幼时便听说过她的名字——那位传闻中的不死神女。

　　我听说过有关迷雾森林的传说，据说它常年被诡异的雾气包裹，这雾气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只要吸入了就会逐渐失去意识，被森林中的力量“操控”。这迷雾只在特定的时间散去，任何想要进入的人都要算好时间，在迷雾弥漫前出去，否则就会被森林吞噬。

　　传说生灵自生灵气，喜怒哀乐，妒善美丑都会产生不同影响的气，这些灵气交错平衡，共同支撑起整个世间的灵气运行，早时还有一个专门作为容纳与平衡“气”的容器而生的神职，名为“伢炁”，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消失了。而在这千千万的“气”中，由怨念、悲哀等负面情绪带来的气会因执念凝聚盘旋，久久不散，从而诞生以人“气”为食的怪物，世人称之为“黑虫”，是只有像守城人这样具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看见的东西。

　　而据说，迷雾森林的迷雾就是黑虫诞生的前身，只是被守城人压制了生长，化为一团被束缚在这一片土地的“雾”，逃不开，出不去。那守城人千年过去依旧不曾变过，不老不死，像一颗钉子般永久的、死死地钉在那片狭窄的土地。

　　世间关于那位神秘的守城人的信息实在是少，但无论是哪一条都无不说明这一件事：

　　这位不死神女性格古怪孤僻，喜静不喜被人打扰，容貌狰狞可怖，一头极长的发，还有一双诡异的绿眼睛。

　　作为孩童幼时胡闹被大人们警告“再发疯就丢进森林让巫女教训你”的存在，加上如死亡之地般的迷雾森林的buff，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相当庄严肃穆，可怕又恐怖。

　　——真的很难鼓起勇气。站在森林外的我如是想。

　　迷雾森林包围了大半个暮城，我在它旁边的小镇歇下了脚。

　　问题也就出在了这。

　　不知是哪个神经病得知了师父遗物的事，还添油加醋的散布了出去，非说那空空剑是及解雪尽毕生所学为一体的神剑，举世无双，天下难得，甚至放出了“得神剑者得天下”的说法。

　　不是，且不说他们要得天下，有没有问过人家守城人的意思，就单说这把剑，那些家伙能不能不要再给自己找借口了，坦然的认清自己就是纯菜的事实不好吗，给你把好剑你就能大杀四方？这不是强化，这是鬼上身了吧。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番话，武林中人大都信了个十乘十，于是没过几日，我收在客栈的剑就没了。

　　……不是，你们有病吧！？人都死了还要嚯嚯他的遗物，什么仇什么怨啊。

　　没办法，我干脆掏了掏腰包，买下一间铺子。

　　师父别的不敢说，留给我的钱是真的多，就算没钱了，从山上的仓库里把他以前做的剑摸出来卖也够我吃大半辈子了。

　　我十岁上山，十八岁下山，在山上八年，学的最熟的其实不是剑法，是沏茶。

　　我连夜把师父写过的那些配方全翻了出来，在这座镇子边缘的小铺子开了一间茶馆。

　　当然，茶馆只是表面的生意，我偶尔也愿意接几个私活。

　　就比如现在。

　　我披着月色轻车熟路跃上二楼的窗台，翻身进去，把那湿答答的布包裹甩在桌案上，倒床就睡。

　　包裹中露出玉佩的一角，划过圆润的光泽。

　　这人欠下客人一笔大钱迟迟不还，逃债数年一直抓不到人，知道前几日有人在黑市上发现了他，客人才知他沾染赌.钱，一屁股债，常年偷鸡摸狗的过日子，早就是一穷二白了。

　　客人的要求也很简单：即然钱这辈子是还不来了，那就把命留下吧。

　　想到这，我叹了口气，仰躺在床上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强撑着眼皮缓慢的爬起，把那包裹拎起来丢到了墙角。

　　——血淋淋的，我这桌子用的是上好的木头，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