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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樱花飘落,光影弹指一瞬间,而随着第二次西园寺内阁的瓦解,明治王朝时代走向终结,日本发生了战前罕有的社会剧变,进入空前繁荣的“大正时代”。如今“小画匠”长成了“画匠”,“王世子”长成了“王生”,他们现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两人友谊也更加坚固了。
      1915年五月,画匠已然画了许多年的浮世绘广告画,然而他却对浮世绘产生了质疑和挫败感——传统绘画似乎被颠覆了。其实自从“最后一个浮世绘画家”月冈芳年去世后,市面上的浮世绘便愈来愈凋敝。对于这样的状况,画匠本来是可以继续忍受下去的,但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自己曾经辛苦所画的浮世绘广告牌被一名店家粗鲁撤下。
      “快扔掉,大正时代,谁还贴这东西呢?”
      兴许是为了省力气,店主直接一把将广告牌撕了一道口子,将稀稀拉拉的纸板全扔在了地上。画匠着急了,他跑向前去问店主为何要这样对待他的作品,而店主却不屑道:
      “这种土里土气的玩意早就没人挂了,大正的日本最流行的是浪漫。”
      浪漫?什么是浪漫?画匠想不明白,但他听闻竹久梦二的画是最浪漫的,索性在书摊找了他的《春之卷》来看。他翻开,见里面的女人们长着大而无辜的眼睛,眉眼间充斥着哀愁,但他总觉得这些可爱且软绵绵的女人缺了些什么。他甚想知道王生的想法,遂约其在公园见面。公园里的樱花盛大灿烂,花浪浮动,画匠感到了些许欣喜的触动。他忍不住伸出手,好像可以将这光明捧在手心中似的。也许是太忘神的缘故,画匠并没有意识到王生已悄然站在他身后。
      “你是想捕捉到花间的一方光明吗?这么多年,你这幼稚的小孩子气还是没有变啊。”
      画匠回头,却看到王生狡黠的坏笑。他想争辩,结果王生说他头上有虫子。画匠急忙用手去摸头发,王生又说这虫子钻进他衣领里面去了。再捣鼓了好一阵子后,王生才把一枝落了的樱花花苞从他衣领里拿了出来。
      “你怎能骗我这是虫子呢?”
      “因为我就是喜欢逗你玩。唉,这些时日净是些坏消息,也就你能让我开心了。”
      玩笑话开够了,两个少年开始追逐打闹,打闹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棵绿叶浓密的树下。画匠跑得也有些乏了,他想到了自己今日邀约的正题,遂拿出了《春之卷》给王生看,问他怎么看“浪漫”。王生翻看了几页,也看不懂里面的“浪漫”门道,就开始胡编乱造,又说李白又说清少纳言的,最后来了一句“这画的全不如你,怎么还出书了”。画匠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得收书作罢。两人坐在树下休憩了一会,王生突然开口:
      “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这里是樱园,自然都是樱花树了。”
      “不,这不是樱花树,这是一棵桃花树。桃花和樱花的植株是最容易混淆的,所以恐怕这也是被当初种树的人弄混了。”
      “这两种花有什么区别?”
      “樱花能一直开到六月,而这桃花三月末就败了。你看,现在周遭都是繁盛的樱花,就这光秃秃的桃花树格格不入。可谁让它长在樱花园里呢?我现在已经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了。国如此,我却被庇护在这樱花下,真可怜,真可悲。”
      王世子顽劣淘气,然而王生却感春伤秋。少年愁时而无来由,画匠没怎见过愁苦的王生,也不知为何刚才还好端端的,现在却又突生伤感。他走上前去安慰道:
      “这大好的花景,你为何如此哀伤?你若怜惜桃花败了,明年再开的时候我继续陪你来看就是了。如果明年看不成,就后年,后年看不成,就大后年。无论如何,我们都能看到这桃花的。”
      “唉,你安慰人都如此轻柔。你可能是我见过性子最柔的人了,真不像男子。”
      “男子也不必总是刚硬,不过我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底气。”
      “底气?要什么底气,我就是你的底气。哪家出版商敢欺负你,瞧不起你,你就大大方方报我的名,再不济我就陪你去。”
      “这是不是显得太软弱了?你从小到大都这样。”
      画匠尴尬地笑了笑,而王生却摇头道:
      “这不叫软弱,你温柔又干净,简直就像天上的月亮。”
      王生站起身,说他现在要回去了,他今日要回去见他的生父肃亲王。他还说希望画匠陪他一起去山下府。画匠有些惊讶,他想要问王生肃亲王为何这么多年从中国赶赴日本来寻亲,但王生却岔开了话题。
      “今晚一起去看剧怎么样?《藤壶》,听说很新鲜。”
      藤壶,夫权的殉道者。然而这《藤壶》是大正时代的《藤壶》。1915年,在一众退役游女和艺伎的筹办下,一家名为“浅草东园”的剧院诞生了。王生所提到的《藤壶》就是由一众游女根据紫式部《源氏物语》重新编撰的剧本,剧中以藤壶的视角重新阐述了她与光源氏的关系。画匠依稀听过这部剧,他供画稿的杂志里有很多男性作家联名抵制该剧上演,声称其败坏了“女子的贞德与美好品行”。他原本觉得这剧是不好的,但见王生一脸颓丧,也最终同意了。
      “你父亲为何来见你?”
      “谁知道,可能是权位被颠覆了吧。”
      日本在颠覆,中国也在颠覆。王生把这时代颠覆说得云淡风轻,但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宣统帝溥仪退位,清王朝灭亡,自此后肃亲王便携着一家老少逃到旅顺,一方面试图集结力量复辟清王朝,同时又死心塌地投入日本帝国势力,鼓吹“中日提携”。七月明治天皇去世举行大丧,身为清室贵胄之尊肃亲王身着丧服,斋戒素食服丧三天,还和山下佽全力组织“勤王军”来配合日本政府策动的“满蒙独立运动”,然而却不料接二连三遭遇到挫败。
      1915年袁世凯称帝,肃亲王又开始了第二次复辟运动。为了计划成功,肃亲王不惜动用全部家财,举债累累,而那时“扶清讨袁”的口号已经无从生起,满蒙运动再告失败。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倾家荡产的肃亲王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最后失魂落魄来到了东京找到山下佽,说希望可以再同其商讨“复辟大计”,并希望见见自己的儿子“宪荣”。
      “宪荣想必也十六岁了,与我已然有近十年不曾相见。血浓于水,我想他还是挂念着我的。我总共有三十八个孩子,男二十一名,女十七名。除去三个去了西洋,剩余子女皆托付日本家庭教养,进日本学校接受教育。其他孩子都没什么出息,也没有山下大人这样的明者提携,只有宪荣……我此生如此,所以坚决不许子女作中国的官,更不能作中国的民……咳咳,我身体已然大不如前了……”
      颓势已显,山下佽明白肃亲王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再加上现在中国舆情不容乐观,日本政府也没有继续复辟清王朝的意愿,遂打算随便打发了事。在肃亲王拜访后,山下佽邀其与王生共同观看浅草东园剧院上演的《藤壶》“以破冰融父子之情”。王生说去可以,但要带上画匠,山下佽应允了。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剧院到了,在入座的时候,王生突然对画匠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还将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木头虎符给了画匠,嘱咐他无论如何都要收好。画匠不明所以,但他还是给了回应。他朝四周张望,隐约间看到一大肚子老使官带一位着佩剑的外国貌美青年上楼。老使官对青年又是搂抱又是抚摸,他叫青年随他上楼去。青年跟着使官上楼,其间不时朝画匠与王生这边深深窥测,叫画匠好不自在。
      “有洋人表演?”
      “不知道,听说有俄国大使团来访。”
      王生神情恹恹的,眼神却定在前方——肃亲王和山下佽落座了。王生不再言语,而《藤壶》也上演了。拉开帷幕的时候画匠被惊讶住了,因为这是一个与男性话语完全不同的一个故事——《藤壶》全程都由藤壶女御讲述,她不再是仍由光源氏选择摆弄的女人,她温柔坚毅,却又有自己的主见,这让画匠十分入迷。到最后快结束的时候,藤壶选择落发出家,以断绝光源氏对她的感情。这时一众昔日的游女齐齐上台,她们托举着舞台上洒落的光束,将藤壶女御至于一片光明中。
      光明,多么灿烂的光明。舞台上的人虽然都是游女,但在画匠的眼中,每个游女都长着洁净的人面孔。这些浑身伤疤的女人跳出男性目光的桎梏,用自己的双手托举起一方光明,如此坚毅,如此蓬勃。这光明,可不就是所谓的“浪漫”吗?
      舞台上的飘摇裙摆让画匠联想到自己的成长经历。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那些在绝望中花枝招展的女子,更想到了那个被大火烧死的花魁。回忆如此遥远,可又如此触手可及。汹涌而来的情绪让画匠对舞台上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简直巴不得将这光明的场景永远记在心里,可是就在结尾将至的时候,剧院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有刺客!护驾!”
      混乱的黑暗与嘈杂声中突然响起一句陌生的话语——那是汉语,那古老,繁琐,突兀,即将被各处帝国压迫消亡的语言,是王生的母语!
      警卫很快行动起来了,在惊恐中撕扯一番后,这孤身寡人的刺客很快被制服。点起煤油灯一看,居然是那披头散发的王生!他拿着匕首,凶恶地瞪着面容扭曲的肃亲王——
      王生!王生彻底变成了老虎!血盆大口,白森森的尖牙利齿,黄黑相间的斑纹,还有那额头上的“王”字……一瞬间画匠觉得这个人变得无比令人恐惧,无比令人陌生。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宪荣,怎会是你——”
      “勿要叫我这个耻辱的名字!我此生此世就算下地狱当厉鬼,我也不认你作父!你看看你说的那些话,什么叫‘接受此亡国之辱,此后与日本同繁荣’,什么叫‘大清皇权天皇授’,这国都要亡了,你还想着寻那皇帝,做你的王爷,那么多人的死活你都看不见!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全知道!我恨你,我恨毒了你!”
      “宪荣,你怎能刺杀我,刺杀你的生父啊!”
      “把他放开,你们抓错人了。此为吾儿,吾儿怎会犯错?”
      山下佽走来,他让警卫放开王生,接着又让下人把其他观众清了出去。
      “王爷,这孩子在日本养育多年,思想早就开化,想必与你缘分也尽了。大势已成,您口口声声所说的清复辟,也是不可能再有的事。这大好江山就和这孩子一样,早就不是你的。”
      山下佽按着肃亲王的肩膀,像看可怜的过街老鼠一样。山下佽让王生与他的朋友先回山下府,而他“有要事单独予肃亲王交代”。
      “吾儿,你还有什么要与肃亲王想说的吗?”
      王生看着倒在地上的肃亲王,一时间不知眼神是愤懑还是悲凉。他拿起匕首,当着一众人的面,一点一点割掉了他蓄了多年的长发,将其扔在地上,通红着眼,道:
      “我到底是谁?你在我出生前就想好了‘宪荣’这个名字,是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当作一个可以赠与别人的‘战利品’?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让这长发代替我血肉之躯。我这辈子欠你的,我都交还于你了。其实你哪怕施舍我一点点的父亲的慈爱,我都不会……”
      王生没有说完这番话,他哽咽无比。
      “你为什么不要我与我的兄弟姊妹做中国的民?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个都送出去,我们到底是谁?”
      “你说的民,是汉人,还是满人?”
      “汉人,满人,难道不都是中国人吗?”
      王生愣住了,而肃亲王说“汉人和满人不可一概而论”。
      “你糊涂啊,你难道要抛弃满人的皇族身份去作那汉人民吗?你所谓中国的民!做了!就是轻贱,就是血泪苦!你是我的儿子,你出生在满族王府,后来又养育在日本,你和那些卑贱的中国民有本质区别!就这你还不知道吗!”
      肃亲王怒吼,他的回应让王生怔住了,他眼里含满泪水,脚都站不稳了。他趔趄地往后退了几步,喃喃自语道:
      “那我娘呢?”
      “侧妃当下一切安好。”
      “她不是我娘。我娘呢?我那个在什刹海子的娘呢?”
      “你说是小时候带你的那个乳母?可笑!荒谬!你可是王府之后,居然叫那一个卑贱汉女为娘,真是给我蒙了羞,给山下大人蒙了羞,给清皇室蒙了羞!她早死了!你问我为什么不要你作中国的民,这就是原因。中国的民就和你娘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王生沉默了,眼睛里都是绝望和愤懑。
      “也好,你这般无情无义,反倒叫我死心了。你已然苟且于这黑暗,但我不稀罕做你这王爷,也不做官老爷。无边黑暗中,若已然无光热,那我就作耀眼的炬火。我就算把自己燃尽了,也要堂堂正正作中国的民。我不屑于认你为父,也不屑于成为你这样的人。”
      王生说了好长一段话,他化作老虎夺门而出。画匠看着那哀嚎流泪的虎,终是鼓足勇气追了上去,可是那虎跑的是那样猛,那样快,画匠追得气喘吁吁,就这样一直追到白日相见的樱花园。夜樱影影绰绰,画匠看到了老虎的影子。他走向那老虎,拿出手里的木头虎符,轻轻戴在他脖子上,然而王生还是老虎。
      “你方才怎么了?”
      画匠轻声询问那闹乱的缘由,然而王生不言,只是摇头流泪。
      “没用了,全都没用了,以前只要戴上我娘给我的符,我就还有人的模样,但现在全都没用了……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我也和肃亲王,山下佽他们没有任何的区别……我长大了,我变成老虎的次数越来越多……”
      王生大把大把掉着眼泪,他狠狠一把扯掉木头虎符扔在地上,而画匠又耐心地把符捡起来。三番五次过后,王生红着眼道:
      “你为什么就不能滚开!反正你和别人也没区别,你给我滚!”
      老虎咆哮着,画匠却不为所动,他依旧平静地坐在王生身旁。然而愈是这样,老虎就愈是崩溃。他高声怒吼,好像想把一切都撕碎,都毁灭,但画匠就那样定定地坐着。老虎开始质问画匠不肯离去的理由,画匠道:
      “你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我不要离开,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你难道不害怕吗,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可怖恶心的妖怪……”
      “这有什么,我不也是麻雀吗?你不一样,你可生来就是老虎,这般端正威风,有多少人羡慕你啊!他们想做老虎,还做不来呢。”
      “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所有人都讨厌我。我周遭都是无望的黑暗,我实在是找不出一点美好……而且我天生脾气又差,性子又顽劣,孤零零的,这世上也无人爱我,无人记挂我……”
      “怎么会呢,自然有人爱你。”
      “有谁?无论是肃亲王,还是山下佽,他们都在利用;下人,他们都在畏惧我。我经常欺负你,拿你开玩笑,也朝你撒火。你一定讨厌极了我,所以你也没理由留在我身边……”
      这些撒气的话语叫画匠低头,他轻轻将手放在王生肩上道:
      “我从来不骗人,而且我有很多留在你身边的理由。还记得北京吗?那山海的对面是北京。你说了,北京有一种奇怪的点心,叫驴打滚,除此外,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等有朝一日世上和平了,我们不是要一起去吗?这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着,现在也记着。如果不是你说这句话,我就不会有期望,也不会有希望。”
      听罢这些话后,王生收住了声,他沮丧地低下了头,而画匠发现他的老虎面已经基本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嘴尖牙和两只虎耳朵。
      “我一点都不好。”
      “怎会?我知道你不喜欢学画画,把这个当折磨,但你为了能让我心安理得拿能补贴家用的钱,还是硬着头皮学下去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能做这样体贴,怎就不好?”
      “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
      画匠看了看天上明亮皎洁的月亮。白银何曾似,庭砂夜月中,月色微凉,光芒朦胧,画匠微微笑道:
      “今晚月色很好,留下来,可以一起赏月。”
      “这也是理由?”
      “不然呢?”
      话不必挑明,就已足够让王生全然褪去虎的面具。他抱紧画匠,嚎啕大哭。
      无边黑暗中,若已然无光热,那我就作耀眼的炬火。
      袁世凯称帝,蔡锷与唐继尧等人宣布云南独立,组织护国军发动护国战争出师讨袁。最终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然而1916年,年仅三十四岁的蔡锷病情恶化,终因医治无效病逝于日本福冈。蔡锷病逝未尽国,王生发誓要以其为榜样,此后遂以山下佽之子的名义通过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选拔,开始系统学习射击,战略,军队编制,工程驻防等课程。1920年,二十一岁的王生以优等成绩从陆军士官学校提前毕业。山下佽意欲王生去中国作谍报之用,遂提议王生取一中国名姓。王生应允,遂取一叫“王耀”的汉名姓。
      时间过去得很快。
      又过去几年,王生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画匠亦有二十岁。军校的磨砺让王生个头变高了,身板变结实了,但也叫他变忙了。画匠也长大了,他生活稍微闲暇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那时他在学西洋画,也在兼职作中学的美术老师,因为长年累月作画,视力已经不大好了,遂配了副圆框眼镜架在鼻子上。自王生去陆军士官,画匠一直和他保持着书信联系,待到他重新见王生,才发现对方相较以前早有些大不同——他早没了辫子,轮廓也变得硬朗,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英武的制服,俨然是一副军官模样。
      “从小到大,你这就没怎么变嘛。”
      王生如此说道,画匠说王生所变甚多,现在这样就是个“活脱脱的军人”。然而,画匠却感觉他们两个不如以往亲密了——王生和他站在一起总是隔一段距离,也不像以前那样盯着他的眼睛说话了。
      “我们小时候还一起抱着玩呢。”
      “多远的事,突然提这作什么?”
      王生耳朵红了,他撇过头去掩饰了几下仓皇,又转过身来笑:
      “这么多年你终于知道我全名全姓,我以此名姓作军人,以后也以这名姓找你,可勿要忘了我。”
      “王耀,很好的名字啊,我怎么会忘呢?我会记着的。”
      “就怕你最后不记得。”
      王生开了句玩笑话,最后顿了顿,说自己毕业后就要被山下佽派去中国东三省奉天府,预计要归入军阀张作霖的麾下。
      王生要离开日本了。
      “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想必你素日不读那政报的,不知前清遗臣张勋带着辫子军兵变,也不知现在军阀混战时局甚乱。时不待我,我这次确实要走了。我去奉天归入张作霖之势,此次一别,前路未卜,也不知何日才能与你再见。可还记得几年前那晚?当时真是小孩子气,那么些小事,居然当着你的面哭了。当时我硬说不要这木头虎符了,还吵你吼,而你也没走。”
      说罢,王生把木头虎符拿出来,交给画匠。
      “送你了,当留个念想吧。”
      “这是你极宝贵的东西,你留着才会心安,也不会再变成老虎。怎又不要了?”
      “小先生,你看看,周遭都是豺狼豹,我若作人,岂不是叫他们生吞了?既然我有朝一日要去打那皇帝,推那龙椅,那就索性作虎作到底,来和那吃人的世道比比谁的獠牙尖利。我把这符赠你,希望这木头老虎护着你的周全,护着你的干净。”
      “可是——”
      画匠拿着那老虎符犹豫,王生将老虎符硬塞入画匠手中。
      “这算我求你的。多高兴啊!你现在说自己要学西洋画,还真的作了教书先生,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好生珍重,除此外我也无他念想。我会来信的,以后有机会再一同赏月吧。”
      “那你得答应我不会上战场!”
      画匠觉察到了些许不对,他担忧地拽住王生的袖子,硬要他作保证。
      “放心好了,一个新兵,我想上战场,张作霖还不要我呢。除此外,我还有一封信要给你……”
      “什么信?”
      “我……我……唉,算了!”
      “到底是什么信?”
      “哈哈,别急嘛,等我成为军官,商人,政治家,我就告诉你。等我成为大人物,我就告诉你。”
      “怎么要突然变成大人物了?快告诉我吧!”
      画匠追问,王生却死攥着那份隐晦的信。信里写着一堆话,尽堆砌些辞藻说几年前的月亮是如何如何的好,可绕来绕去,终究也没提半个“爱”字。
      王生始终没那个胆量。
      王生与画匠作别了,作别后,王生登上那列车,头也不回的离开。画匠不知道王生砰砰乱跳的心意,也不知道日英美三方和北洋军阀各自为了争夺政权发生了一系列的战争。他不知道山下佽如此匆忙派王生前去奉天,就是要他此次前去参战的。
      无人能逃离战争,王生对画匠撒了谎。
      王生终究还是去打仗了。1920年,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和以吴佩孚、曹锟为首的直系军阀,为争夺北京政府统治权在京津地区进行战争。直奉两军在长辛店、固安、马厂一带混战,奉军腹背受敌,战况惨烈,整体败局已定,只好撤退。撤退中,王生因英勇护司令张学良有功,又有那山下佽的推波助澜,战后直入奉天于张作霖身侧,作日之耳目。后来在日方外事强硬要求下,王生在军内连升至参议。
      来即高升,属实离奇。只是军内人人都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军爷是什么门路,也知道他平步青云代表的是日本的门面。由此,王生得一军内诨名,言为“虎贼”。
      “清王爷,东瀛虎,窃国贼,怎逍遥。忘雪耻,忘人本,千刀杀,万刀剐。天昭昭,地昭昭,血汗泪,愧杀鬼!”
      言之凿凿,人心可畏,这诨名,“虎贼”是知道的,而他又和旁人说,魑魅魍魉,干不干净自己知道。能集结一切浪势,利用可利用的力量,作虎做贼反倒能达成目的。既然如此,这脏水泼在身上,反倒是一件好事。只要奔着光明,“数路不正”,也问心无愧。
      既然这世道满目写着“吃人”,那不妨抛了虚假的盛名,作这虎贼。
      “参议大人到此一游!”
      进门第一天王参议就在桌挡板上写了这么一句话,好像故意和这时代置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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