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自那起,王世子便随着山下佽来到了其位于东京的宅邸。在山下佽的吩咐下,全山下府的下人对王世子毕恭毕敬,伺候要按照礼数,提什么要求也得满足。这王世子来后,第一个要求就是“坚决不能称他为宪荣”。府里上下全都牢记了这条要求,可奈王世子还是暴戾无常,飞扬跋扈。由此,下人都暗地里给这王世子取了个诨名,叫“虎老爷”。
      “虎老爷”闹腾,刺儿头,呆在山下府和土匪似的,简直是山下佽插在肺管子里的一根刺,然而他还有更多担忧的事。
      1910年起,中国东三省爆发严重鼠疫,并且逐渐蔓入关内,最终成不可控之势。一时间华夏遍布灾民,饥民,病民,虽清政府令民政部、东三省、直隶、山东各督抚,督令所属严加清理,但却盖不住这排山倒海似的民愤民怨。趁着这股子浪势,三月,孙中山、黄兴、赵声、胡汉民等人联民筹款,报告国内起义之事俱已着实进行规划,以两粤为主,而江、浙、湘、鄂亦均为布置,一时间掀起浩浩荡荡革命浪潮。
      起义?中国人起义,那还了得?这傀儡还没落呢,倒把火烧到提线人身上。山下佽本就焦头烂额,结果又传来消息:四月,广州将军副都统孚琦居然被同盟会成员温生才刺死了,就在那广州东门城外!
      一个从一品武职的高官,手里握着岭南各地的重兵,却被一个野贼刺死了!偌大清政府,怕是真垂垂老矣!
      “这伙人都是些什么来路,这消息可否属实,可否有谍报破译佐证?清廷那边如何反应,主动权可否掌握在日本这边?”
      时局动荡,山下佽真是急得直跳,白昼夜晚抱着电话不撒手。他越是追问,电话那头就越是说不出来,听着听着,山下佽拿起电话猛地朝地上一摔——
      “放肆!蠢!”
      “山下大人,您先不要发火,时局动荡,我们不妨联系您的熟人美利坚大使托克逊,兴许他知道些许……”
      仆役畏惧劝说,山下佽强行咽下了一肚子气。他冷静下来思索了半晌,觉得对面说的也有理。擒贼先擒王,若能说服洋人联合追捕中国的各路乱党,那必能压倒乱势。好巧不巧,巧在这火冒三丈的时候,山下佽瞥到了那位“虎老爷”——“虎老爷”托着一只装着绿尾鹦鹉的鸟笼子,正准备大摇大摆出门遛鸟去呢。山下佽不知道这王世子何时养了鹦鹉,但那鹦鹉嘎吱嘎吱叫唤,叫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厉声呵斥道:
      “纨绔子弟,成天干的尽是些胡闹的勾当!隔了这些时日不见,你在这府里是愈发放肆了!”
      “回父亲,儿子我今日的功课已经好好做完了,该念的书也念了。我看父亲烦心,就长了点眼色,准备出门遛鸟。正好父亲眼不见我心不烦。”
      面对山下佽的责问,王世子没有半点怯场。他站在那里大大方方回答山下佽,倒是把山下佽噎住了。然而山下佽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王世子人小鬼大,明面一套背里一套。一方面觉得王世子烂泥扶不上墙,一方面又觉得不安。
      小小年纪就如此叛逆,长大了还不得与这些野党勾连?山下佽决定借此给王世子一番教训,遂开口:
      “我要宴请美利坚托克逊大使,此人素好浮世绘美人图,而我知肃亲王尤擅丹青。你自小在北京王府,想必也有些熏陶。大使这几日过诞辰,我要你亲自画一浮世绘美人图,要艳而雅,淡而俗。要有男女之事,但又不得让人看出端倪。”
      “父亲,这画儿子我不会画,您画重金,另请专才来画吧。”
      “那你就给我去学,来了这山下府,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守山下府的规矩。我看那下人都背地里叫你‘虎老爷’,我倒要看看你是哪来的虎老爷!”
      画画献礼就算了,居然还要画浮世绘美人图,还要献给什么美利坚大使,山下佽这是明摆着在侮辱人。王世子心里像明镜似的,所以他压根就没想着学,更别说画了。他打发了一个下人拿了钱财去买,自己坐在花园里拿着匕首逗鹦鹉。鹦鹉看着刀刃嘎吱嘎吱叫,王世子觉得这山下佽长得可和这鹦鹉一个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我的爷啊,真真愁煞奴才我了!”
      王世子优哉游哉,这下发愁的就是下人。下人哪知道这么稀奇古怪的画哪里找?他几经问询,恰好找了雕版匠:
      “现在山下公子要寻浮世绘美人图献给英吉利国的大使,说是要艳而雅,淡而俗。要有男女浓情事,但又不得让人看出端倪。”
      “好说,好说,大人宽心,我小儿学画多年,他必叫您满意。”
      说罢,雕版匠把自己的儿子叫来,下人惊了一跳,这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哪里画得美人图?但雕版匠随后拿来了好几卷画摊开给那山下府的下人看,看得人颇为满意。然而,那下人又说这画须得当天画,要留有墨痕,纸也得用山下府的纸。
      “老爹,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为何要当天画,还要故意留下墨痕?况且,艳怎么能雅呢?淡又如何俗?更何况这男女之事……儿子我怎么能知道呢?”
      小画匠还是个孩子,他哪懂什么男女之事?他涨红了脸,止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嘿哟,我的好儿,现在你是刀架在脖子上,画不出来也得画了。此次一行,你可得给爹好生摇些金银珠宝回来。你就脑子里想着画那游女,姿势画得艳些,俗些。你先去吉原青楼取取材,到时候去山下府,下笔便有些把握。”
      雕版匠托自己老婆找了点门路,给小画匠约了金瓶楼的花魁,时长为半个钟。听说有模特,小画匠心里生了点底气,但见到花魁的时候,他其实还是有些紧张。
      “进来吧。”
      里头的人轻声言语,但小画匠终归还是一个孩子,而且他实在太内向了,一见外人就腿打哆嗦。花魁揭开帘子,哆嗦的小画匠看到了一个素净如白雪的女子。她不施粉黛,笑语晏晏,给小画匠端来了一杯茶和一盒糕点,随后端坐于他面前,说他想怎么画都可以。
      “我的情人前些日子将我赎了出来,我明天就是新娘子了。”
      花魁浅笑倩兮,眉眼似菩萨温柔,如青艳丽,如雪纯净。一瞬间小画匠突然开窍了,他在纸上快速勾勒了一着白无垢的女子,但又用一抹朱红点了唇。花魁低头看了一眼,说这辈子没见过自己“这般漂亮”,还开完笑说希望小画匠可以再画一幅交由她留作纪念。
      孩子被夸总是高兴的。小画匠听到这句认同高兴得不知所以。可奈半个钟太短,还没画完小工就把他赶出去了。灵感上头的小画匠并未回家,忙不迭地找了处柴房挥毫点彩。然而画着画着,有人突然高喊“着火了”。当时小画匠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烧炭工挟着出了柴房。
      “快走!金瓶楼着火了!”
      呛人的烟雾弥漫出来,惊魂未定之余,小画匠抬头一看,见奢华至极的金瓶楼燃起熊熊烈火。那花魁被困在金瓶楼的格子窗后面,她的头饰在燃烧,她的衣服在燃烧,她的肌肤在燃烧,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关在笼子里烧死了,可是没有人把她当人。
      “姐姐被困在大火里了!谁来救救她!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应。一片黑夜火海中,大家眼睁睁看着花魁燃烧,看着她面容扭曲,还有无数爆裂声和尖叫——客人们就像看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在笼子里挣扎,他们带着达官贵人从容优雅的欣赏,连连摇头,啧啧称奇,好像没找到一句戏文来映衬,最后有个人说了句“凤凰涅槃,至美也。”
      凤凰不是人,凤凰在他们看来,只是凤凰。
      1911年四月,东京市浅草区吉原游乐区一角发生火灾,大火不仅蔓延到整个吉原游乐区,还蔓延到周边的房屋等,烧毁了约六千五百户人家,史称“吉原大火”。
      这是一场骇人的大火,谁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大火。其实吉原本就房屋密集,生存环境狭窄恶劣,出现火灾也不足为奇。然而听闻日本国内有贼人蓄意纵火,意图刺杀某高官,山下佽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清早摔门而去的时候尚且板着铁青的脸,听闻是要去责问负责吉原游郭的警督。家主如此,全府的奴才自然不敢发一言,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和主子说些好话,唯独那王世子冷哼一声,说了句“心情不爽快”就回花园逗鹦鹉去了,连登门作浮世绘的人都不见。
      “我的爷,你要的那画匠来了——”
      “来就来,关我何事?随他去!”
      王世子闭门,下人也不好说什么,就招呼小画匠进来了。小画匠来了,他脸色苍白,病病殃殃,站也站不稳,简直像被鬼怪勾走了半条魂。下人知道他是吉原画浮世绘的,自觉身子比贱民金贵,所以连领路都不屑领,扬鼻孔出了点气就叫他随便找个凉快地方画。下人如此,小画匠也没说什么,他直愣愣走进后园,也不知道进的是哪件房,推开门找了一张桌子就浑浑噩噩开始在桌子上作画。然而小画匠画的根本不是人,他画的是一种奇怪绚烂的鸟。那鸟有强健的翅膀,丰满的羽芒,冲天的头冠。它被熊熊火焰包围,周围都是垂涎的猛兽……
      “她不是什么凤凰,她是一个人啊....”
      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画着画着小画匠昏死了过去,他一头砸在了彩墨盒上,这动静把逗鹦鹉的王世子引过来了。
      “来者何人,未经在我书房桌上乱涂乱抹——喂!你这家伙!快醒醒!”
      抱着昏死的小画匠,王世子察觉道事不对头,他急忙唤来了下人:
      “快来人,这里有人晕过去了!”
      “哎呀,我的爷啊,这脏小子怎么倒在您的桌子上了,您这桌子得多金贵,他这一倒可不得脏了这桌子——”
      下人又拿来了清凉油和鼻烟,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太阳穴,好一番功夫后小画匠才睁了眼。然而睁眼后,小画匠居然看到了一张丑陋的驴脸!这张驴脸是如此逼真,如此骇人,鼻子里喷着的热气,但又偏偏长着一个人身子。小画匠吓得浑身哆嗦,驴子感到诧异,他伸出手,想要看看小画匠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了刺激的小画匠一把甩开驴子的手,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救命啊!妖怪啊!”
      “这小子疯癫了!”下人高喊:“他要朝门外跑去了,快拦住他!”
      小画匠疯了似的跑,一头栽到了一个人身上。一抬头,他看到了一张猪脸,而且这张猪脸比那张驴脸更加可怖:她脸上的肥肉一层层堆在眼上,凌厉刻薄,青筋暴起,嘴里哼哧哼哧的,简直巴不得把他的筋骨嚼个粉碎。猪脸骂骂咧咧,朝小画匠泼了一桶泔水——身形矮胖的厨娘一把将手里的泔水桶泼向小画匠,然后把他一把强行按在地上,又招呼了一个下人:
      “快抓住这疯小子!老爷快要回来了!可不能让他在这里胡闹事——”
      这下可好,一时间,驴脸,猪脸,马脸全齐齐凑上来了。小画匠惊恐地叫出了声,在这群魔乱舞间只有王世子是端端正正的人模样。小画匠仓皇逃窜向王世子,抱着对方惊声高语道:
      “求求你,救救我!他们都不是人,他们都长着人身妖怪脸!”
      小画匠浑身脏兮兮的,王世子并不嫌弃对方身上淋着的泔水。他紧紧抱着小画匠,对周遭下人呵斥道:
      “一个个这般聒噪,真是扰我心乱,还在这里愣着作甚?为何不去找医生?”
      “爷,这贱民是吉原画浮世绘的,命还不如一个铜板值钱,配不得医生。”
      “命哪有轻重贵贱?你们不仅要去找医生,还要找他的爹娘,将其系数领到府上来。如有差错,我找你们是问!”
      王世子呵斥,一会功夫医生便来了,雕版匠和他的老婆也来了。然而,小画匠看见自己的雕版匠父亲变成了一条凸着眼睛的狗,他的母亲则是一只兔子。这条狗咕噜咕噜转着眼睛,伸着舌头,好像永远吃不饱,张口闭口就是“你给老爹捞了多少钱”。它不仅怪叫乱吠,还会朝兔子咬,但兔子是如此的软弱,它在吠叫中流血颤抖,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好,好,一个个娘俩都不成事,现在惹了山下府的爷生气,倒赔钱的生意,还要找医生给这小子看精神病!”
      “哎呀,本田,先别打你的老婆了,赶紧让医生给你的儿子看病吧!”
      一个下人制止了雕版匠,把医生领过来。医生是条吐着芯子的蛇,这条蛇用尾巴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吐着芯子,说“治这种病需要很多钱”,然后随口说了几个治疗方案,把雕版匠吓得要死。雕版匠说自己没那么多钱治自己的疯儿子,结果蛇的芯子吐得更为阴阳怪气了:
      “这精神病是分人的。富人得那就是富贵病,能去山里的疗养院好生休养,这穷人得就是疯病了,落下三长两短,下半辈子就只能当疯子。”
      雕版匠秃噜住了眼睛,又开始摇着尾巴发出怪叫,但好在王世子发话了:
      “既然是我请这画匠来作画的,那此事也应由我负责。去把抽屉内那张银票取来,再如医生所说找个地方好生休养——”
      王世子话还未落,小画匠就恐慌道:
      “不!我没有病!他们都是妖怪!这都是我看到的!”
      小画匠说这些的时候,王世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改口:
      “也是,我看你这也没什么病,怕是过于劳累,一时半会魔怔了。你不能走,首先,你这画还没画完,我无法和山下老爷交差。其次,你还毁了我一张名贵桌子,日后怕不是得好好作几幅才能赔偿?再者,我最近也突然有了学画的兴致,听闻你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留这府上当我美术老师吧。”
      “可是……”
      医生将要制止,王世子大手一挥:
      “医生,你随便留些药,调调他心神,之后就不劳烦您了。”
      下人还想说什么,王世子斜了他一眼,下人就噤了口。大约等到人都走尽后,王世子回到自己的书房,招呼小画匠也进去。小画匠刚进门,就被王世子按倒在地,王世子用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你刚才所言到底是在谎骗,还是真见此景象?你可真见那些人顶着野兽和牲畜的面孔?如若撒谎,我现在就取了你的小命!”
      “我所说的句句为实,老爷,我,我只是一个画匠,怎敢撒谎?”
      “那随我去街上走一遭!”
      说罢王世子就拉着小画匠出了山下府去了街上。看着眼前的行人。王世子随手指了一老妪,问道:
      “你看她和她周遭都是什么?”
      “回大人,那个老婆婆是人,她旁边有一只豺……还有……一只狐狸……豺和狐狸一直跟在羊的后面,一只在流口水,好像想要吃了她……”
      小画匠语毕,突然间街上两个男子冲向老妪,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抢了她的背包就拼命往前逃窜。巡警大惊,行人大惊,小画匠也大惊,他想拔腿就跑,但还未等他行动,王世子就将其一把按住,然后把他拉到了一处角落,叹息道:
      “唉,你现在和我一样,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什么一样?”
      “不瞒你说,自从我被生父肃亲王过继给山下佽后,我就患了一种奇怪的魔怔。我发现自己经常能看到人身妖面的怪物,只有极少数的人,才长着人的面貌,大部分都是猛兽牲畜,禽鸟蛇虫。而后我却发现了件更可悲的事:我所看到的不是幻想,都是真实的。他们长什么样,心就是什么样,最后做的事,也是这个样。”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因为我们现在可以窥到这些人的本性。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其少数的人,里里外外才长着人面孔。大部分人都只是披着人皮罢了,但他们心相是掩盖不住的。那成日学舌见风使舵的,就是鹦鹉;那摇头摆耳食百姓米粟的,就是硕鼠。”
      “那我在你眼里——”
      “麻雀。我看见了一只卑微,可怜,颤抖的麻雀,好像一直在恐惧,恐惧冬天的风雪,恐惧找不到庇护。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白昼,一道惊雷劈过,东京开始下雨了。雨倾泄而下,水从小画匠的面庞上淌下,他似哭非哭,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没有回答王世子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哭着打哆嗦:
      “我怕雷……”
      “雷有什么好怕的?快过来吧,我们去那边避雨。”
      站在王世子面前,小画匠声音小小的,怯怯的。王世子拉着小画匠的手在雨里跑,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裳鞋子,叫他们都湿漉漉的,而小画匠一直在发抖发颤。又一道雷劈过,雨下大了,小画匠吓得打了好几个激灵。他一个劲往房檐下的角落里躲,真像一只小麻雀。
      “我抱着你,你就不害怕了。”
      王世子紧紧抱住小画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