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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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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00-1920)
光绪二十六年-中华民国九年
明治三十三年-大正九年
浅把涓涓酒,草树还如旧;小臣叨载笔,雀罗争去翟。话说这明治后末期的吉原有一姓本田的浮世绘雕版匠,此人靠印花柳画册为生,虽是长年累月穷困,但也积攒了些钱财。雕版匠老迈,独身一人,遂赎了一被蜡油毁容的游女为妻。夫妇二人下九流相配,一日一日倒也过得去。
1900年,游女产一子,雕版匠不当回事,游女倒是百般爱惜。家徒四壁,也没别的消遣,游女就拿一个梳妆镜映着光影逗孩子玩。镜子映出的一片小小光明像飞鸟在墙上游曳,而那孩子咿咿呀呀不哭不闹,还总是笑,看见光就想要伸出小手去捉。
“这孩子多么喜欢光啊,日子这么苦,他却笑吟吟的。”
“追着光蹦蹦跳跳,那不就是地上的麻雀吗?养只麻雀,有什么得意的?你与其在这里玩镜子,不如去多煮点饭,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每次游女这么说的时候,雕版匠就会如此嘲讽几句,而后把他那套油墨家伙拖过来劳作。渐渐的游女也就不做这光影游戏,每日不过沉默着给丈夫打下手,而这孩子也是无人照管,天天在游女身边沾着油墨打滚,一岁多了还没个名字。
“叫他什么好呢?”
“就叫‘菊’吧,画了菊的浮世绘讨达官贵人喜爱些,盼得他以后也能卖个好价钱。”
一日复一日,浮世绘的日子就这么艰苦又平淡地过。虽然当时浮世绘都是人看不上的艳俗玩意,但雕版匠家中还可以勉强度日,可奈没过多久西洋照相在日本各地传播,渐渐就无人问津雕版。然而这雕版匠除印花柳画册外就别无其他保命技法,一家人渐渐吃穿都成了问题。大约在这孩子五岁过的时候,有人提议雕版匠把他儿子送去学报画,一来依旧是画画的熟悉门路,而来是报业新兴,以后也不至于没了饭碗。
雕版匠觉得这想法甚好,遂把儿子送去印刷店当学徒,然而当时这孩子年岁太小,没什么理解力,再加上原来家里看的都是艳俗的野路子,所以画画屡次用料过猛,把纸涂得秽浊不堪。印刷店师傅一见这画就拳脚相向,呵斥其愚钝,不知彩色颜料金贵,打骂罢后还要让他跪在印刷店前的桥头臊他的脸。路过的人问这孩子是谁,师傅说是新来的“小画匠”。
“作画匠这行得开悟,他脑子木,就拿雪水清醒吧!”
时逢冬,天骤寒,鹅毛大雪飘零,而小画匠就跪在吉原雪桥头。冰凉盛大的雪在寂静中沉默,却又在沉默中消融,彼时小画匠跪得快要僵死过去,他泪流满面,不知道自己为何或者要遭受这般苦难,而那时雪中突然飞来一只麻雀。麻雀瑟缩几下,把小画匠当成了避雪的石弥勒,躲在他怀里发抖。
大雪纷飞,多么孤凉脆弱微小的生命呵!但即便如此,这样的生命都能瑟缩存活,自己又何尝不可呢?小画匠抱着那麻雀颤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彻寒中闭眼。也不知跪了多久,师傅来了。他领小画匠进屋,丢给他一张纸一盒彩,凶狠道:
“别的不会画,你麻雀总会画吧?”
小画匠拿起笔,在纸上点了一只矗立在桥头雪里的麻雀,但这次与先前大为不同,其用色雅致,笔锋间颇有写意之态。师傅颇为满意,遂点头,说“可算是找到了些画画的门道”。
“你这辈子想必也没啥出息,天生是个麻雀命。你就安心一辈子画画,靠着小本手艺过日子,以后能糊口就行了。”
师傅的这番话让小画匠难过,但他没有做任何反驳。他每天都按照印刷店师傅的要求作画,就这么成百张,成千张,成万张地画画,没纸的时候就拿着木棍在沙地里画,甚至做梦的时候都在画。画呀画,小画匠依旧在画浮世绘,但落笔精简,淡柔雅致,一改浮世绘糜烂繁琐之风。别人拿一盒彩都画不出的东西,他用墨点几下就出来了。
1911年,那年小画匠才十一岁。他相貌长开些了,一眼看去平平的,淡淡的,和一杯白水似的,性格也着实拘谨。他内向寡言,容易害羞,旁人搭话也不回应,每天做的事就是埋着头画画,一幅接一幅,一幅接一幅。
深惭薄宦非,渊明著前志;猛弓一折弦,虎啸出人间。千百年大雪,洋大人,乱党,匪徒,灾民,清政府垂垂老矣将要倾颓。甲午战争战败后,八国联军的炮弹撞开紫禁城,此后炮火纷飞,恰逢1899年,和硕肃亲王的侧妃产一子,排行第十九子。这孩子一出生就被取名为“宪荣”,意为“献予大东亚共同之繁荣”。
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日本权臣山下佽出面劝降,迫使清政府弃守北京,由此功被任命为故宫监督,也由此与肃亲王善耆开始交往。山下佽在北京权倾一时,与清朝贵族阶层深相接纳,甚至享有了二品官阶的待遇。
1906年,山下佽与肃亲王结拜为义兄义弟,二人共同策划分裂中国的“满蒙独立运动”。
“此次八国联军与义和拳之乱,起因为我国民落后愚昧。虽遭受大难,如可使我大清醒悟发奋图强,应为国家庆贺。如欲挽回如此滔滔大波之颓势固非易事,若非中日两国提携,终难达亚洲复兴之目的。我知山下先生如此英才,却无子嗣,颇为惋惜。恰巧我有一子天性聪颖淳良,时年七岁。今日教他拜您为父,愿山下先生携其赴日教养,盼其日后能成良才,一致支持东亚大局。”
“肃亲王敞亮,此举着实叫我想到一处历史。1636年冬天,清太宗皇太极御驾亲征,带兵攻打朝鲜。朝鲜仁祖大王出降,彻底归顺清国。按照和皇太极缔结的和约,朝鲜王世子到清国都城充作人质。沧海桑田,世事轮转,如今日本倒也有了大清的‘王世子’。”
1906年,肃亲王在宴席上将宪荣献给山下佽当养子。山下佽言语里外讥讽,肃亲王忍着屈辱赔笑,说“王世子”乃继承正位的嫡长子,自然是不能给日本的。然而这宪荣要是能归承日本文明之先进,倒也能替接替龙椅子的人承担起这名号。
“识时务者为俊杰,虎父当无犬子也,您话都说到这份上,就叫这大清王世子进堂吧。”
山下佽言语放肆,肃亲王强按脸面。他招了招手,叫下人知会侧妃一声,而后宣那王世子的乳母进来。那时逢冬,天上稀稀零零飘着雪花,乳母王氏领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那孩子活泼好动,嘴里话冒个不停。他正是调皮的年纪,身上裹着厚厚的绸缎厚袄子,所以一点都不觉得冷,走到哪玩到哪。换以往王氏也喜好陪他玩,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一路匆匆忙忙拽着手往前赶。
“娘,我们今个儿咋不到什刹海玩去,我可想那铺子里的驴打滚了。”
孩子念叨,王氏落泪。她一路拽着孩子的手走,走到朱红墙的东单二条胡同,给他塞了一块“驴打滚”。
“我的爷,你待会进去,礼貌些,懂事些,给王爷和山下老爷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此后余生,不管你是皇姓,还是随那日本姓,我们娘俩都再也见不到了。我的爷,你可要好生珍重……”
“娘,什么皇姓日本姓,不管谁我都不跟他们姓。孩儿是娘养大的,孩儿要姓王,孩儿要一辈子跟着娘的姓……”
孩子咬了一口驴打滚,冰冰凉凉,甜滋滋的。他拉了拉乳母的袖子,开心道:
“娘,这驴打滚可真好吃。孩儿以后出息了,就天天和娘吃驴打滚,还要吃艾窝窝,豌豆黄,杏仁豆腐,沙琪玛,糖葫芦……这甜的,金贵的,孩儿以后天天让娘吃,天天孝敬娘。”
“我的爷,你可不敢乱说!你的父是大清的王爷,你的母是侧妃,你叫爱新觉罗·宪荣!我就是个乡下穷种地的,攒了几世的福分带了你。快进去罢!以后你享用的金贵,可多着呢!娘除了这个厂甸庙会上求来的木头老虎符,就没什么给你的了。娘希望你像这小老虎一样,平平安安,威威风风地长大。听娘的话,不要急性子,不要惹是生非,这算娘求你的……”
王氏说了好些支离破碎的眼泪话,掏出一个小老虎符挂在那孩子脖子上。她抹了一把眼泪把孩子交给了下人,狠心转身就走。
“走吧,王世子!”
下人的话叫这孩子有了一个身份——他不再是一个中国人,而是要被送去日本的“王世子”。王世子慌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分离的事实,死拽着王氏不撒手。冰天雪地里,母子俩一时间哭作一团,任谁都分不开。
“娘!别丢了我!我听话,我以后再也不捣蛋了,娘——!”
下人强行把王世子抱走了,王世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寒风里呼啸,叫肃亲王直皱眉头。下人悄悄给肃亲王说了几句,肃亲王遂应允。随后这下人带着王世子走进偏厢房,狠狠掴了他好几记耳光。掴完耳光后,王世子噤声了。待脸上的红消了些后,下人把他领到肃亲王和山下佽面前,强按着他跪下。
“这小孩有趣,小小年纪生得虎头虎脑。”
山下佽打量,王世子怒目圆睁,简直巴不得把眼前这人生吞活剥了。
“说起老虎,倒也切合。侧妃曾梦一猛虎入怀,而宪荣又恰巧是寅时出生的。看相的说这小孩天生有些虎气。”
“好,好一个老虎,威风凛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量,真有英雄气概也!肃亲王是仁者,我可谓是勇者。宪荣以仁为血,以勇为父,必成大东亚繁荣之栋梁。”
肃亲王与山下佽笑语,山下佽送给了王世子一套和服,由另一个下人带王世子去换。穿上和服后,王世子问下人道:
“刚才肃亲王与山下佽对谈,你可也在?你可在那雕花桌子边看到一穿正二品朝服的绿尾鹦鹉,还有一穿绣五爪金龙补服的白色硕鼠?”
下人不知王世子在说什么,以为是小孩子的玩笑话,遂答:
“奴才不曾看到。奴才帮您把脖子上的这东西取了吧。这木头符就是几文钱一个,都是庙会上的玩意。
“你敢?你也只是一介鼠辈,岂敢冒犯我分毫!”
王世子一把按住下人的手,下人看见了一双充满杀戾之气的眼睛——琥珀眼睛浅睫毛,还有像野兽般狭窄的瞳孔——那双强大生猛有力量的眼睛,可真是双老虎眼睛。下人被恐吓一番,他欺软怕硬,遂恭维道:
“恕奴才刚才冒犯,奴才也不是接了您父亲的旨意?爷刚才那么一瞪,属实是把奴才吓着了。但就看爷的精神头,奴才都知道爷是天生要率领千军万马,在沙场当王称将的。”
“我做什么哪轮得到你来说?别说是你,就算那山下佽和肃亲王,也耐不着我!再敢欺侮我和我娘,我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
王世子一把拽回木头虎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