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1、第一章

　　此刻估计比饭点的时间略晚，凭借着对人间生活愈发模糊的记忆判断，身边大概是该吃夜宵的氛围了。但氛围这个东西在一重天是永恒不变的，哪怕是在正午时分仍会被夜市烟火熏得睁不开眼。

　　兢兢业业的生物钟告诉辰雾再过个把时辰就可以睡觉了，最好去附近的小吃店消磨时间。可惜在这里呆得越久，生物钟的感应就越迟钝，总有一天她会不分昼夜，晨昏颠倒。

　　辰雾心想，如果金融中心四重天被称之为不夜天，那一重天就该被叫做永夜天。四重天永不熄灭的天际线烘托起了它独有的纸醉金迷。尽管光污染已经覆盖了整片区域，能见度绰绰有余，它仍旧有准时起起落落的人造太阳，每周都会有运维部门的仙人们定期维护它们。而一重天的太阳早已年久失修，负责人总以人手不足为借口将它搁置。所以一重天的居民只能永久地点着灯，靠着那些忽明忽暗、不均匀的灯泡过活。

　　地表往上五公里左右无论昼夜都盘踞着稠密乌云，一重天仅有的一条商业街上，各色的广告牌夜以继日地将朦胧的灯光打在上面——如同不新鲜的奶油被随手涂抹在水泥墙上。除开这条不算繁华的街，它的其它地方基本上都是阴暗潮湿的，夹杂着淡淡的下水道臭气。但辰雾并不排斥，比起其它几重天那淡雅的空气，她更喜欢闻着这些异味，来提醒自己还在呼吸、还活着。

　　一重天的人们很难通过观测天象来确定时间。还好全九重天是个自上而下的九层维度，没有时差可言。各层居民起居的均按照天界标准时间。但这里不是那种随处可见时钟的文明区域，大多数人穷，没折扇也没腕表——以晨雾的理解，“折扇”是一种可折叠的智能手机。平时没事就折起来别在腰间，模仿文人墨客。有钱的人热衷于贵金属打造的手表，却只在乎它是否足够闪亮，足够凸显主人的经济能力，能好好调时间的少之又少。

　　都住在一重天了还有谁会在乎这个？饿了便吃，困了便睡；穷了就搞钱，搞不到钱的，只能暗自安慰自己这里好歹是个仙境，总归是饿不死人。生活质量就是个笑话。

　　辰雾正坐在一个半地下室酒吧吧台边的高脚椅上独自小酌。它处于一栋25层写字楼底层的小吃街。与其说是写字楼，更有可能是藏宝阁。据辰雾所知，自从改造成赛博都市，几乎所有仙人的深宅大院都修成了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他们可以按层存放自己收集的宝物，顺便将一楼以及地下租赁给商贩。更何况在偌大的全九重天里，几乎没有需要用到写字楼的白领。那就管这些“写字楼”叫“储宝大厦”好了。

　　不久前的辰雾还是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近百岁老人。来到天界的她懵懵懂懂地认领了仙人的身份，以及这个名字。

　　辰雾来源于晨雾仙子——既是职务又是名字也是头衔。别人都这么叫她，她便很快接受了。像她这样的小角色不会有人会仔细询问小名、大名、字号、别号等等，更何况她自己也没取过。

　　问题是在她脑部记忆或是肌肉记忆里，她从未真正掌管、也不知如何掌控清晨的雾气。辰雾以为就算没有生为仙子的记忆，这份掌控力仍会自然而然地使用。但她就算使出浑身的力气，毫无章法地挥动臂膀；或是屏气凝神，感受来自指尖的微小颤动，也只是煽动气流，让雾气中那些微小的水珠随之乱窜片刻。

　　还好那些神仙不甚在意有没有她这个职位，并没有革她的职。但刁难总是有的……辰雾想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

　　小吃街满是琳琅满目的四界特色美食，食客们的穿着风格跨度估计有几千年。四界是指全九重天这些神仙所在的天界、地球生物生存的人界、通过吸取恶意来滋养自己的魔界以及死者的国度冥界。这个分类与人界幻想文学类似，但具体是怎样的几个世界，辰雾还没有完全明了。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对门“三昧烤串”的四号桌坐着一位黛蓝色漩涡纹的紧身衣女士。古典又时髦的单衣大胆勾勒出了成熟的曲线。她右手执铜质长烟管，左手在菜单触摸屏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滑动。淡灰色的烟似有生命般在她发梢间游走。

　　考虑到自己如今是男人的形象，辰雾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她收回目光，失神地望着金丝楠木吧台上略微散发冷气的酒杯。金属杯壁倒影着她的模样——一个戴着二手防毒面具的平头男子，那头秃得仿佛刚坐完牢出来，却仍是为了个性，顽固地把头发染成蓝色。与其是染发，不如说是染头皮吧？她依稀记得面具之下的是张人界亚洲男性的大众脸。肌肉不多也不羸弱，不管在任何地方都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旁人一看就觉得一定是三重天以下的居民。

　　尽管该幻化的部位她都完整幻化了，可是她仍是感觉不自在，背后仿佛有千万双眼睛盯着自己。她生怕自己因为多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而被一群不知名的小喽啰群殴，导致暴露了原形毕露。

　　辰雾用余光偷瞄吧台尽头的一位鸟兽暗纹对襟长衫男子，想稍微多模仿一些男人的行为方式。只见对方熟练地将餐桌底下的神经传感器插头抽出，接入脑后的插孔，凭借脑电波就把餐点好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兔女郎服务机器人便端上来一大盘洒满香料的，烤得滋滋作响的紫色肥美肉类以及用紫水晶葫芦装盛的果酒。

　　在辰雾作为人活着的那个时代，人们通过脑接口模拟各种美食的色香味以及口感，实际嘴里就吃着一些维生胶囊增加营养和饱腹感。不得不说还是天界精致，有如此发达的神经技术，仍是坚持要吃到真实的美食来满足的需求。

　　酒保是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的身上纹着暗红色的诡异纹身，随着呼吸一明一暗。此刻他正通过长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杯壁极薄的玄冰高脚杯。辰雾心想他更应该去隔壁三昧烤串当厨子，去驾驭那猛地窜到天花板上的火舌。

　　用三昧真火来烧烤对辰雾来说的确是个宣传噱头。不过这几天她已经吃腻了它家的烤串。在她午夜被关于烧烤的噩梦惊醒时，衣服上仍旧残留着浓烈的异域香料味。之所以前段时间只吃这家烧烤店，是因为吃惯了凡间菜色的辰雾不敢尝试其它新的食品。

　　她已经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一重天转悠了数日，依旧毫无头绪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严谨地说，整个九重天就没有她人熟地也熟的区域。一不小心又转到了三昧烤串门口，她赶紧改变了前进方向，身子一拐，拐到了对门的【大机哥暴走酒吧】，它正在放《无心快语》DJ魔改版。

　　若是再这样漫无目的地待下去，她甚至开始怀念自己呆过的那家临终关怀医院——至少在那里，她还有“活下去”这一目的。

　　本就吵闹的环境突然响起了更大的喧哗声，辰雾稍稍偏偏头扫了一眼，是斜后方卡座上某个喝醉的仙人开始对酒吧的倒酒机器人大发脾气。他一巴掌掀飞了面前的一套盛酒瓷器，暗橙色的液体撒了一地，把辰雾的皮靴浸得黏黏的。她没敢拍案而起痛骂此人，只得把脚赶紧缩到高脚椅的脚蹬那。

　　在一重天这鱼龙混杂的地段，大多数都是些成不了仙的家伙偷混到天界，渴望着未来能得道修仙，或者自己的子孙能跟仙人混血。天界的确是片神奇的土地，呼吸着这儿的空气久了，会渐渐感受到有力量在血液中流淌，不论是谁都或多或少会些天界特有的法术（后文简称仙法、仙术），如同魔法，是人类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

　　在一重天的人际交往中，友善的便互相尊称一句“仙人”，毕竟成仙是这一代又一代半仙的夙愿。不友善的便骂得各有各的难听，这里便不过多赘述。

　　但是假的毕竟是假的，后来的比不过土生土长的。他们的寿命比人界是要延长数倍，但总有尽头。时间这个东西在他们血脉中打下了烙印，就算逃到了没有时间存在的仙界，身体机能仍会慢慢衰弱直到消亡。

　　现在，也许有人会不理解，前文明明强调了那么多遍时间，可为什么现在一锤定音仙界没有时间呢？这位晨雾仙子一开始站在人间的生命体角度来思考也不明白，但在生活中慢慢摸索才理解了维度之间真正的差异。在此，主要以晨雾仙子所悟来进行如下解释。

　　没有时间不代表没有时间概念。在仙界，一切的事物的生命都是线性的发展，永不衰退，永不衰老。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弑神斩仙，他们也可以自我了结——短时间内快速精疲力竭都会带来死亡。就像烧断一根绳子，而不是用久了磨断绳子。

　　这样的日子会让神仙失去活力，对一切事物都不再拥有热情和冲动。

　　终于他们发现有一个空间，拥有非常新奇的维度：时间。他们以这个空间中的高等生物为名，将此空间命名为“人界”。在人界，所有的生物都逃脱不了时间的束缚。神仙很快发现了名为“下凡”的法术，可以将神智附着在这个空间里的某个生物上，绽放有限的生命来感知未知的世界。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生命力——在神仙的理解中生命的永恒不是最强大的，有限才是。

　　神仙们瞬间爱上了时间概念。他们往天界引进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替换掉了之前不规律的作息。因此朋友之间会有更多见面的次数，更多约定好的日期；天界的公务也有了日程安排，一切变得有效率起来。

　　随之定好了“一比五的时间流”的天规（天界的律法，或是准则），天界一年等于人界五年，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天界标准时间。

　　这两个维度实际上并不是永远以这样的时间比例在运转。人界就如同一个由时间排列的储物柜，神仙们可以随意翻阅任意文件夹。

　　为了加深时间概念，天规规定了一条人界主要时间线——它的用处是在神仙们讨论的时候，可以用来表示：“哎，现在是人间几几年啦？”

　　“是2015年了。”

　　“我兄长正好在2020结束人间的一生。那我们这再过一年就可以看到他啦！”

　　神仙当然可以下凡到公元前120年或是公元2300年。每次下凡都有明文展示的生命长度，只要换算一下就能知道再过多久可以和自己下凡的朋友相逢。比方说现在是天历3765年，对应着人界主时间线的2015年。某个神仙下凡到3010年，寿命125岁。那天历3790年左右，他就可以返回天界了。

　　说来说去，这只是晨雾在生活日常中摸索出的理论。具体是怎样的流程，还得等她有时间找个图书馆，看过某些教科书才会知晓——可别指望一重天能有图书馆，这里只有钞票和厕纸姑且算作纸。

　　没多久就有一位肌肉发达的安保人员手持电击棒和一捆金灿灿的麻绳从后厨冲过来。他用电击棒把醉汉撂倒，趴在一地污秽上的醉汉反而被激怒了。他周身随机发射出紫色的电光，天花板的琉璃灯被击碎了数盏。一块翠色的碎片掉到晨雾仙子的杯子中，溅得她一面具的桑葚樱桃果酒。身边隔着两个位置的金发麻花辫，黄枯茶色朝袍的清朝仙人也遭了殃——琉璃灯罩的碎渣嵌入了他的编发之中，看来得去医院才能安全地挑干净。

　　没等辰雾多想，只见两双纤细的假肢灵活地从清朝仙人的黑狐端罩中弹出来，解开系发的红绳、抖落琉璃渣、重新编好辫子，最后再消失在端罩中。而本尊自始至终都风轻云淡地喝着波本。

　　另一边的保安不慌不忙地用金绳把醉仙人缠住，后者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地上，随后被人扛在肩上丢了出去。那麻绳大概就是捆仙绳一类的法宝吧。

　　辰雾用桌上摆着的为吃寿司的客人准备的银筷子把碎片挑了出来，继续用吸管喝剩下的饮料。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融入一重天离经叛道的氛围，以及稍微有些安全感，她就连喝酒都一直戴着半面双罐式防毒面具。酒保上酒的时候给了她一根特制的铁质吸管，可以从呼吸口巧妙地嵌进去。看来这样打扮在仙界早已见怪不怪。

　　“哈，张老瘪三又被扔出去了！”一个沙哑的破锣嗓子盖过了音响里的摇滚乐。角落里有只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义手举起一桶啤酒，大拇指上的戴着明晃晃的纯金扳指。因为顶灯灭了几盏，他的整个身子隐在黑暗中，一条纤维混编复合材料的改装腿架在卡座的茶几上，在腿的大腿中部、膝盖、脚踝分别装着三对力量增强装置，“敬一重天！”说罢，他将一升的生啤一饮而尽。

　　“敬一重天！”整个酒吧的人都举杯齐声道。辰雾也象征性地举了一下杯子。

　　此时酒保凑过来询问需不需要换一杯酒。她便随手点了一杯山竹百香果浓缩果酒。它需要使用胶囊果酒机以及机器自带的蒸汽奶泡系统制作。

　　结果坏就坏在蒸汽系统上。

　　只听“哧——”的一声，大量的水蒸气从不远处的胶囊果酒机扑面而来。整个吧台都淹没在蒸汽之中。耳中是魔音入耳的DJ电子音以及酒客们的哄堂大笑。辰雾突然一晃神，仿佛全身浸入水中，一切声音都隔在了水外，变得叽里咕噜似有似无。她的记忆被拉回了几天前——刚来到这的时候，也是被这样的浓雾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