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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娘亲含恨病终 忠师父自杀请愿 ...

  •   打姜晏清有记忆起,他娘就常年病恹恹的,但疾病的折磨给这年轻的母亲添上了几分憔悴的美,真乃病若西施胜三分,别有风情。水波流转的眼睛暗含秋波,小巧的鼻子鼻翼微微上翘,形成了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面容苍白没有颜色,却极易令人心生怜爱。姜晏清是随他母亲更多一点,但他娘崔雨眠总觉得这长相对于男孩来说太过柔和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
      崔雨眠看上去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实则是位严母,甚至严格得有些近乎严苛了。从小,姜晏清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伴着母亲温柔的睡前故事入眠,而是听着他母亲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你姓姜,是当朝皇帝姜若怀的儿子。晏清,即河清海晏之意,你要护这天下苍生一片河清海晏。你是私生子,注定身份不被认可,因此你必须倍加努力,才能不辜负你爹对你寄托的期望,为娘争口气,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帝位,让世人看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你必须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不能让任何旁人知晓。欲高飞者必先伏,思远纵者须深蹲,想要高高山顶里,必先深深海底行。你要沉潜与这光怪陆离的社会之底十年磨剑,待时机成熟,再一朝试锋。”倒也不能指望这不丁点小的孩子真能守住什么秘密,只是三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街头巷尾追跑打逗,你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我是皇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多半只会被别人笑话是白日做梦,想当皇帝想疯了。因此,姜晏清觉得她娘多半也是受过什么刺激,想当皇后想疯了,倘若是真的,那他那皇帝爹也没带给他什么好处,最多带来了别人的冷眼和嘲笑。于是乎,这个“大秘密”他还真就没跟别人提起过。
      最早他们也是住在这间茅屋里,只不过家庭构成有些奇特——他、他娘和他师父。这师父是真师父,并非继父。师父对娘亲永远尊称“夫人”,他更是从不敢正眼看一眼娘亲,与娘说话永远是半猫着腰、低着眼。似乎他们之间的地位并不平等,但又不像主仆,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与一位他奉若神明的天上仙子。
      娘是从不出门的,也没有任何可以挣钱的营生,连绣花补衣服对她来说都是极为艰难的。她的手似乎没有一丝力气,拈起一根绣花针都颤抖不停。因此,养家的重任全都落在了师父郑其凡一人肩上,姜晏清现在的戏台子就是从郑其凡那里继承下来的。常春街要到晚上才能真正热闹起来,但师父为了多挣点儿赏钱,总是一早儿就出门,常常要到夜半才能收摊。
      郑其凡长得其貌不扬,黄鼠狼成精的形容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姜晏清最初一看到他就会被吓得哭起来。但这黄大仙儿手是真巧,各种小巧精致的玩具他总是变着花样儿地给姜晏清做,背着他,给他讲着精魅鬼怪的故事,哄他玩。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二人可以说是比亲父子还要亲。
      而且郑其凡虽说模样吓人,心地可真是善良。邻里之间哪家吵架,一定请他前去说和。几根稻草就能编出活灵活现的玩偶,送给附近的孩子。一群孩子扯着他的山羊胡子,笑着说他像黄鼠狼,他也毫不在意,反而扮作黄大仙儿继续给他们津津有味地讲故事。哪家遇到要紧事缺钱,虽然自身并不富裕,但他总是愿意倾囊相助、救人于水火。那个时候姜晏清总是说他傻,别人就是看他好说话才故意欺负他,但他总是不以为意,仍然乐此不疲。直到现在,师父郑其凡都是姜晏清见过最好的人。
      他打心眼里喜欢师父的手艺,立志要当全金平最好的戏法艺人。可是这些在娘眼里都是不务正业的末流东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娘不同意师父也就不敢收他这个土地,但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一哭二闹三上吊,郑其凡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了他这个徒弟,有一搭没一搭地教两三个技巧,但前提是他必须把正课读好。
      崔雨眠对姜晏清的课业抓得是极为紧的。“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经子通,读诸史;考世系,知终始”。六岁之时,《三字经》、《小学集解》、《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字文》、《百家姓》这些启蒙书籍便已全部读过。每晚崔雨眠都会检查姜晏清的背诵情况,倘有一点背诵的不好,她就会拿出一把长长的戒尺将姜晏清的手心打得通红。小孩子不懂事,偶尔也会顶撞两句,可这却把崔雨眠气得胸口生疼、咳嗽不止,美人含怒,只会让人觉得是自己的不是,而不会怪罪美人,于是姜晏清只好加倍刻苦地学习,努力让娘亲满意。
      偶尔夜间从梦魇中惊醒,姜晏清会发现娘常常一个人守着窗子发呆,眼角还挂有淡淡的泪痕,但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这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愁苦郁闷呢?娘很少笑,哪怕姜晏清使劲浑身解数也很难让她开心分毫,娘的身子似乎也在郁郁寡欢中一点点地垮了下去。
      姜晏清七岁那年的一个暴雨夜,天空似是被捅了个窟窿,哗啦啦地下个没完。这破旧的茅屋也因年久失修,承受不住这狂风骤雨,屋顶的茅草被掀翻了不少,豆大的雨珠滴入屋内,娘的咳嗽一阵比一阵急促。师父赶紧把自己的被子给娘又围了一层,然后好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冲进雨里修缮屋顶。但娘并没有丝毫好转,甚至一度咳出了血。这可把姜晏清吓坏了,他冲出门外,跑上长街,但大雨夜家家药铺全都店门紧闭,任他怎么叩门哀求,硬是无人愿意搭救那命苦的母亲。他跪了好久,哭了好久,求了好久,但最终只是孤身一人回到了住所。他看见师父跪坐在地上痛哭不止——娘已经咽气了。他第一次发现床上的人是那么蜡黄干瘪,似是真的熬得灯枯油尽了。后来收尸入殓、盖棺下葬等一系列事他已经记不分明了,只觉得自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参与了全程。最后,因他们买不起墓碑,只在崔雨眠的坟前插了一枝她生前最爱的杜鹃花。
      母亲的死算是激励了姜晏清一下,他也狠命地读了三个月的书,试图完成那春秋大梦,但孩子的心性终是不坚定,又或许是觉得这梦想太过虚无缥缈难以实现,渐渐地,他又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向师父学戏法。
      变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的清明前后,有一清瘦书生和一独臂行者找上门来,认真地打量了他一圈,似是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才表明来意,那书生就是梁楹,行者乃已退隐的中原高手无功,大概说了一番和他娘勉励他的类似的话,并表示皇上始终惦念着他,自己就是陛下派来辅佐他、助他成长的,这反倒激起了少年的叛逆。命运也真是讽刺,他那素未谋面的皇帝老爹苦寻他们母子多年未果,偏偏在他娘去世后有了眉目,想必娘亲生前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一定非常思念自己的夫君吧,若能见上皇帝一面或许她也能一展愁容吧,太医院里的御医各个医术高明、又有各种奇珍异草,想必一定能治好娘的病吧,娘应该就不会死了吧,可是……你随意地派了两个人来找我,嘴上说着关心惦念有个屁用!哄小孩都没见过这么不走心的!日后你想认我这个儿子,我还不认你这个老子呢!你想让我文成武就,我偏掏鸟窝、斗蛐蛐,你的江山后继无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你有嫔妃三千,皇子公主数不胜数,又不缺我一个,干嘛非要来破坏我的自由!
      于是姜晏清就越发地我行我素、不服管教,梁夫子让他背书,他就变着法儿地编排先贤圣人,差点没把梁楹气得口吐鲜血,抻出戒尺要打,他又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让梁楹抓他不着。练功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加上无功作为隐者追求清净淡泊不大管他,他便师父在台上表演,他就在台下拿个铜碗负责讨赏钱。哪怕郑其凡劝诫他,他也不往心里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儿就过了两度春秋。
      一个夏日午后,他正和几个同龄孩子蹲在溪边捉蝌蚪,天空忽然飘起了雨点,于是他便摘了片荷叶盖住脑袋往家跑。临近门口,他发现大门没关,心生疑惑,轻手轻脚地刚走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形的东西吊在空中,晃悠悠地,正对大门——那正是他的师父。
      “啊——啊——”他感觉自己要疯了。师父的胸前还挂着个木牌,上面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万望皇子珍惜时日,莫再虚度光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今日是娘的忌日。那天他大病了一场,高烧几日几夜不退。
      但自那之后,他终于有些走上了所谓的正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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