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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探花叹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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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王宫生乱已经是第八天了,是邹星明和乔百川接到陛下召御的第十天,在接到王宫传信和各自信里那半块虎符的时候,邹星明和乔百川就不约而同的在这十九州南方的两个边陲山寨里叫停了正在操练的士兵,装备好了粮草,卸下了山寨马匪的面具,穿戴上不太新的盔甲,有些士兵连旧盔甲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没一身看的下去的衣服,只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衣堪堪避体,穿着一双草鞋,背着些铁锹铁镐样的农具走在士兵的队伍中央。
这些隐匿在山寨里的队伍有多少呢,两个寨子,四五个山头能养活多少人,操练出多少兵呢?
只见不到两天的功夫,这两支称不上真正军队的队伍,排着整齐的方阵由南北上,绵延了数十公里。
是的,俩支队伍的人数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人,尽管受过长期操练的士兵只占了一半,但那也是两支有二十余万人的行军队伍!
第四日,这两支队伍在巅州汇合了,两人对上了虎符,乔百川作为这整支队伍的将领,邹星明任军师。两人相顾无言,眼中燃起希望来的光采就已经让两人互通心意,反击的时候到了。
邹星明不像乔百川那样像个能带兵打仗的将士,他面白而净,身量修长却单薄,背手站着像幅水墨画,似个舞文弄墨的雅客,事实上四年前他确实是一个满怀信心,胸怀笔墨,进京赶考的文人,本想着十几载苦读终能名列榜首,没呈想落榜而终。起初他以为是这天下有文怀志之人太多了,他邹某文采不足,甘拜下风。失落之余他饮酒自宽,忽听到旁边有人在闲谈那榜上探花郎的文章如何精彩,治国之策何等妙绝。
邹明星也想一览探花文章的风采,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民主,则君为轻,民之仁如水也,亦能载舟也能覆舟。”
邹星明好似没听清那人说的话,酒杯从他的手里滑落了,这分明是他的文章,怎么会是探花郎的文章,他分明落榜了,只见他从旁边桌冲出来,瞪着眼睛,抓着那人的肩膀抖着声音大声问道:“这是什么文章,这是哪里的文章,怎么有这样的说法。”
那人甩开他的手,看他这样疯,不耐烦的答到:“没见过好文章吗,没听过以民为本的治国方略嘛,见识浅的东西,这是探花郎,当今林丞相家公子的文章,去去去,别在这碍我们的眼。”
邹星明怔在原地不动了,那个人看他疯的如此厉害,对他说道:“想看文章去林丞相府上,林相给公子半了贺喜宴,那文章现在应该还在府外贴着呢,去去去,要想看去那看去。”那人看到邹星明疯子一样的跑了出去,跟同座的嗤笑道:“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读过些书的,怎么把自己读书读的疯成这个样子。”同座的人复议道:“多半是读书读傻了,听到好文章就疯了,这年头什么没有。”说完几人继续吃菜饮酒去了,没人在意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酒楼出来,他站在喧嚷的大街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抓着一个过路的人就问,林丞相的府邸在哪啊,就这样被骂了一路他才浑浑噩噩的找到林府。
这里热闹极了,坠着流苏的马车在府门前来来往往,身穿绫罗绸缎的人从车上下来,他听到他们在跟门口处那位正在迎客,穿着仙鹤绣样服饰的尊长道喜,他们说:“恭喜林相,贺喜林相啊,林相虎父无犬子,公子的文章也写的如此风姿绰约,那文中之理读来都令老夫汗颜啊。”他们都在笑。没人注意一个疯子在府前贴着的那文章前一遍一遍的读。
邹星明好似不认识字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那篇高中探花的文章,除了怒骂世家的部分不见了,白纸黑字上的其他部分全出自他邹星明之笔。他感觉到愤怒,所以他不顾其他在看的人,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攥在手里。
他不知道在冲谁喊,他喊“这是我的文章,这是我写的文章,有人偷了我的文章,有人顶了我的探花。”他一遍一遍的喊,直到有小厮把他堵了嘴扔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屋里。
他听到远远的有曲声入耳,但他没心思听曲,他呜呜的还在含糊不清的喊那些话,直到夜幕降临,一个身穿绛红色衣袍,束着白玉珠冠,脸带怒气的公子踹开了这个小屋的门,那个公子进来以后看见吱唔乱叫的邹星明,抬起穿着黑靴的脚就把人踹倒了。他说:“好你个贱民,落了榜就该立马滚回家去,别说在这京里,就算是在你家乡,这文章,我张峰豪说是谁的,他就得是谁的,多少人赶着给你爷爷我写文章,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爷本来想着宴后命人给你送些回家的盘缠,留你在爷身边继续写也不是问题,谁知道你这个贱民,敢当街吵嚷,还好巧不巧吵到了父亲那里去,害得我被父亲打了一顿,你看我不收拾你,要你的命比爷踩死蚂蚁都简单。”
说罢那位公子扬起来的拳就要落下,这时一声软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张公子,何必动怒呢,你吓坏奴家了,听你来了,奴家在屋内等你许久都不来,竟在这寻到了你,现在大榜张了,宴会完了,职位都下来了,谁不知你才是探花郎,惩治了这人白白糟污了您的手,让下人打一顿扔出城去,谁都只当他是个疯子罢了,良辰美景甚好,如烟还没恭贺公子荣登探花呢,来如烟房里,如烟给您斟酒去。”
拳头没有落下,张峰豪又踹了邹星明一脚,他睨斜着地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人,吩咐道:“你们教训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认认自己的地位,别打死了,出了人命在吓到如烟姑娘,完事扔出城去,听到了吗。”说完就哼着曲出了这间小屋。
几个小厮对着张峰豪背影说道:“遵命,小的必然让他知道知道他自己疯的有多彻底。”
邹星明抱着脑袋,任那些小厮的拳落在他身上,他也不在出声了,他没得没有道理,他觉得没有道理啊,这天下怎能如此没有道理!
但他没地方找个公道,他被扔出了城,行李盘缠都还在落脚的客栈,他身无分文,饥渴难耐,身上的伤叫嚣着痛,他在城外徘徊,可就算没有林峰豪的人把守着城门,城门处的守卫也不会放这样的一个狼狈,仿佛逃窜而来的流民进京。
他一次次的跟守门的人解释,他是个赶考的人,他惹了不该惹的被扔了出来,他的东西还在城里,他不要功名了,他不在来这京中了,让他进去拿了东西回家去吧。他一次次的解释,直到嗓子都喑哑,那守城的长吏不知是看他实在可怜,还是怕他继续在城前发疯,差人挟着邹星明进了城寻回他的包袱盘缠。
邹星明头晕眼花的走到了落脚的客栈,他费劲的爬上楼梯,走进房里,他不想要公道了,让他活着就好了,他是个懦夫,他想活着。但当他打开那间屋子,屋子里躺在床上的汉子被惊醒了,他看着打开门的那个像条流浪狗的人打扰了他歇息,他怒骂到:“什么人敢扰你大爷我,莫不是窃儿偷到你大爷我眼前来了,让我捉拿了你到官府去。”说罢拢了衣裳,挽起袖子就冲着邹星明来了。
邹星明看看房间,看看那汉子,他脑子一团浆糊,他不知道他的房间怎么住了其他人,这人要来打他了,别来打他了,他逃也不会逃了,只能抱着脑袋缩在门口那里。身后那名监视他的小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屋内之人要动手,小吏赶忙出来阻止。那屋内汉子发现这人身后还有位官吏,他也不认识什么官阶,分不清大官小官,这年代只要是吃官家饭的,都是不好惹有靠山的,都不他们一介草民来的精贵。
汉子脸上怒气赶忙消散了,堆出了层层的笑脸,收了扬起的拳,供着手问道:“真是小民唐突了,竞想在这天子脚下动手,官人切莫治草民一怒之错。”
那小吏本来是个连芝麻大小都不是的官,甚至都不是个官,只是个城门口的守卫,父母摸索了门路给上边了点银钱,前几日才刚上任,听这人一顿奉承,不知觉也端起了官架子,说道:“念你初犯,就饶了你这皇城里起乱的罪责了,所幸你今日遇到的是心善本官,换做他人定治你个犯乱的罪。”
那汉子的腰弯的更深了,揩了揩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忙说道:“是是是,多谢官家大恩大德,草民必定不敢了,不知官人所来何事啊,草民一定知无不言无所隐瞒。
那小守卫翘着下巴说到:“这几日城外有个闹事的,说是有盘缠包裹落在这客栈里了,赶也赶不走,这不带他来寻一寻,好打发了他去,哎哎哎,那边那个别缩在门口了,快去找你东西去,本官还要回去给上边的复职呢。”
邹星明没等到拳头,他昏昏沉沉的听到好想在叫他找包袱,他扶着们颤巍巍地站起来,往里面挪,在那凌乱的慢慢的床上摸索,万幸那汉子也是刚住进来刚躺下,所以邹星明的包袱盘缠都还在那垫子下呢。
邹星明拿了包袱想往外走,被那小守卫抓住了,那守卫说道:“拿了东西想这么快走,怎么就确定了是你的。”说罢叫那汉子来认了一认,那汉子怎么敢说些假话,连忙说道不是他的,守卫这才嫌恶的松开并拍了拍抓着邹星明的手,忙说道:“找到了就赶紧走,在闹事就把你关牢里去。”
邹星明把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他也像那汉子一样低低地说,只不过声音是嘶哑的,他说着:“是是是。”说完转身蹒跚的走下楼去。
他想吃点吃的,他饿急了,他也想喝点水,他好渴,他眼前有点黑,看不太清路了,他努力的睁了睁眼,他想叫声小二,但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然后他就没有了意识。
再睁开眼,他躺在了客栈的床上,是他原来的那个房间,邹星明机械般的转了下头,他盯着桌几上的茶壶,艰难的够着,太远了,太远了啊。
他碰倒了茶杯,茶杯碎在了地上,他撑不住的垂下了手,床尾传来一汉子的声音,揉着还没睁开的眼,从一个椅子上坐着醒来,他看到床上人醒了在够水,虽然面上有些嫌弃,可他还是站了起来,找了个碗倒了碗水交到了邹星明手里。
邹星明边大口大口灌着水,边听到那汉子絮絮叨叨地说:“带你来的那官儿见你晕了也不管,我叫了好几声你也不醒,也没人来管你,你闯进门来确实是吓到我了,虽然我脾气是大了些,但我聂某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我把你弄到这床上的,看你长了个高个头,这身子怎么飘轻飘轻的,怎么还被人打了,你父母看到能不心疼,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出门在外不知道低声下气些呢,这京里你在街上踢了条狗,没准那狗背后站着的都是惹不起的人物,看你实在可怜,才让你睡在我这里的,你别赖上我,能走了就赶紧走吧,睡椅子上这个浑身不得劲啊。”
邹星明喝着水听着汉子的絮叨,不知怎么了,文章被替了他没有哭,被打时他也没有哭,在城外徘徊时他没有哭,现在他的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他觉得丢脸,他捧着碗不放下,他想等泪流尽了再放下。
但他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聂风看他捧着碗抖着肩,聂风一个三十多岁挑货贩卖的粗人,没认出邹星明在哭,以为他又突发了什么恶疾,赶忙把那碗拿了下来,想看看怎么回事,这一看就看到了邹星明泪流满面的脸。
聂风自己也有个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看到这个比自己孩子长些岁数,却哭得比自己那顽童还惨烈的男人,他手忙脚乱的不知怎么好,拿了擦泪的东西递了过去,说道:“我这也没骂你啊,你怎么一个弱冠男子哭成这样,你别哭了,让你住几日还不成吗,真是倒了霉了,我还得睡那硬椅子。”
邹星明接过绢子摸了眼泪,他边哭边用自己还没恢复好的嗓子大声说道:“我就是不低声下气委屈求全怎么了,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错的是这世道,我没有错啊,为什么我要去低声下气当个懦夫。”
聂风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床上的男人在悲痛的冲谁喊,他觉得这些话可能不是对着某个人说的,这个哭丧着的男子在对天诉说着不公。
聂风三十多岁,已过了而立之年,哪个少年未曾没有过壮志?但他为了孩子和家庭,为了生计挑着商品各城贩卖,当了十多年的懦夫了,他拍了拍邹星明的肩膀说:“行了昂,哭哭就算了,也没人叫你一直当懦夫不是?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懂不懂,等你把你这胳膊好好练练,等能拧过大腿了,看你这胳膊细的,行了,哭完就去找点吃的,还给你睡床,别哭了昂。”说完自己先出门下楼去吃东西了。
邹星明的泪慢慢的止住了,他擦干了泪,又给自己倒了碗水,又躺在床上待了一会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些,这些天发生的事像场大梦,现在梦好像醒了。
这世道的不公,这横行的霸道,这些压迫与欺辱,这些逼人成为懦夫的东西,这些疯长的荒谬,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改变,他邹星明不信,所有的奴隶都丧失了斗志,所有的压迫都没有缺口,所有张牙舞爪的霸道都毫无弱点,他不信,这不公的世道没有一个人来改变。
他洗了洗污脏的脸,他留了些钱感谢那汉子,他挺起脊梁下了楼填了些吃的,他背着行囊出了城,他要等,他要找,他要去个有希望的地方。王城地上铺满了石板,它们太坚硬了,杂草不能破土而出,他要去个有土壤的地方,等一场春风带来希望。
现在,接到信的第十天,邹星明纵着马走去往京城的官道上,他知道,当年内阁江首辅给了他一个种下草的机会。
现在,春风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