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十三,十四,十五 ...
-
十三
这个秋天很美。
鲜红色的枫叶如同在空中盘旋的飞鸟,寂静地回到大地的怀抱。
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起萧家的喜事看起来格外喜庆。
萧鸾与上官玥快要成亲了。
这两家历来关系好,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所以说媒什么的一系列繁杂的婚前程序都省略掉。
萧家的人都忙着布置新房。准备宴席。
小城里怕是有不少姑娘要哭了吧,他们共同的萧三少就这样被一个女人夺走了。
又是一个清凉的午后。
萧鸾一身红衣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慵懒地托着下巴,一手掌着红苹果,抛上去,落下来,再抛上去,再落下,循环往复……
“鸾儿哥哥,又发呆了。”
萧鸾愣了一下,然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没有呀,我在想你剪出来的喜字很好看。”说完对着上官玥放电,拿起它手中的剪纸扯开看了半天。
“讨厌,玥儿还没有剪完你又把它弄开了!”
“好好,还给你。”萧鸾回到座位上,又开始甩苹果,嘴里喃喃,“人生为何如此无聊?”
上官玥瞥了他一眼,娇声道:“鸾儿哥哥帮我削苹果吧,玥儿想吃!”
“洗洗就吃了何必削皮?”
“鸾儿哥哥~~~”
萧鸾心中哀叹:其实我不会!但是他对玥儿没有免疫力,只好一脸豪气拿起腰间的匕首像削土豆一样对待苹果。
“哎呀鸾儿哥哥真笨,玥儿来教你!”
“不,我来!”
然后两个人吵闹,但在别人看来无比温情的情人对话开始了……
其实萧鸾削不来皮是被宠坏的。
小时候就不说了,丫鬟会帮他削皮。
而子舒似乎早知道他不会,所以从来都把一切都弄好了再让他吃现成的。
萧鸾看他削苹果时悄悄惊讶。他一手托着苹果,一手拿着刀,顺着苹果转圈,流畅得像在舞蹈一样,一下子,苹果皮就没了!他似乎觉得萧三少吃葡萄太不文雅,所以他总是会一个一个地先剥皮,然后不厌其烦地放在萧三少面前的小水晶碗里,直到碗中堆起一座小葡萄山。
子舒明明是个男的,但厨艺了得,最神奇的,是他似乎对萧鸾喜欢吃的东西了如指掌,他会炖香味扑鼻的鱼汤,他煮的粥一定会往里面加几勺糖(这其实是萧鸾从小养成的坏习惯,一吃不下就加糖),他弄的烧鸡烧鸭特别好吃,而且从来都把姜蒜挑出来,他知道萧三少不喜欢姜蒜……
跟他在一起,很多场景不知为何都有种曾经发生过的错觉,很多事似乎已成为习惯,不需要解释。
……
“鸾儿哥哥又在一个人偷偷笑了。”
……
萧鸾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僵硬。
都到现在了,想这些有什么用?
既然决定离开子舒与玥儿成亲,就不能分心,应该好好对玥儿才对啊!
可是他的脑子像坏了似的,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跟子舒见面了。
现在回想起曾经跟子舒在一起的种种,总觉得从内心涌上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感。
梦见子舒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
每天都会梦见他。
梦见他明媚的笑容,梦见他在月光下忧伤的笛音,梦见他低低的、柔和的声音,梦见他独有的香味,梦见他嘴唇的触感,他的体温,他的一切……
……
萧鸾自知,自己在一心二用。强烈的罪恶感折磨着他。无数次,他想跟玥儿坦白招来,但又开不了口,就像他没办法跟子舒摊开说明白一样。
他萧鸾,自诩胆大包天的萧三少,实际上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
笨蛋萧鸾根本没有发现,他梦里的人其实一直在看着他。
就在他背后的屋檐上。
那人的黑发翩跹起舞,脸颊白皙如明月。
他默默地坐在屋檐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坐了很久,变成一座石像。鲜红色的枫叶落在他的肩上,发上,静谧地小憩在他雪白色的衣襟上,恍若凝固的血液。
他的目光无望地追随着一个人。
眼光落寞。
十四
明日萧鸾就要成亲。
夜深了,他辗转难眠。
然后他偷偷换上一件黑色长袍,从窗户翻出去。
空气微凉。
不知为什么,萧鸾觉得自己必须去看看子舒。他知道就算现在见到了也没什么用,但是他必须见到他,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里焦躁的情绪按捺下来。
他的身体轻盈地掠过高低不一的屋顶。黑压压房屋与天空相连。
这个夜晚格外静谧,人们早已睡去,唯有断断续续的狗吠,还有依然静谧的月光。
他来到子舒的窗前,用手掏了个洞,往里面瞄了半天,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翻进去,窗户下面就是子舒的床,但是上面竟然没有人!他到各个房间找了一下都不见人,这么晚了他去哪里了?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在黑夜里恍若一只觅食的野猫。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紫月楼。
黑夜静谧,所以从远方传来的笛声显得异常清晰,好几个瞬间萧鸾觉得这空灵的声音就在耳边吹响,他的心里突然燃起这几个月来都遗失的兴奋……
果然,紫月楼上有一人独自坐在上面。
萧鸾连忙跳上斜对着子舒的树梢,悄悄地窥看着他。
圆月似乎就在子舒头顶,他安静地吹笛,就像第一次见他吹笛一样美丽,笛声悠扬,不似凡人。月辉化作流水,流泻在他的白衣上,皮肤冷冽苍白。玉冠下,他的黑发恍若墨水在夜里浸染、萦绕,红叶滑落。
就连萧鸾也能感受到他笛声之中无法排解的痛苦,和无尽的孤独。
而容颜却美到极致。
像在用整个生命去勾勒身上的每一根线条,用最后的情感渲染他身上的色彩。简直恍若枯叶在空中的最后一舞。
笛声戛然而止。
子舒站起来,道:“你还要躲多久?”
被发现了!
萧鸾只好飞到紫月楼顶,忽如其来的尴尬让他无话找话。
“这么晚了你干嘛跑到这里来吹笛?”
“明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这么晚来做什么?”子舒不答反问。
很少看到子舒不笑的样子,所以以为子舒温柔惯了的萧鸾,心里既是尴尬又是害怕。
一不小心,他们的眼神相撞,萧鸾抖了一下……子舒用那狭长的眼望着他,眸色冷淡,没有一丝感情,如同在看陌生人。
“哈哈,随便逛逛……”萧鸾干笑。
又是一段尴尬。
“怎么,成亲却不请我?”
“哈哈。”萧鸾挠挠头发,“我都忘了!我就是来专门请你参加我的酒席呢,呵呵,明天一定要来哟!”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说这种话,但一急,他就口不择言。
子舒没有答话,转身。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子舒,我们还是朋友吗?”
子舒停了一下,背对着萧鸾,道:“我从来不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萧鸾愣了愣,不甘心地继续问:“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其实,你……讨厌我?”
子舒没有立即回答。
一阵冷风刮来,子舒的黑发肆意起舞。
他的声音混合了冰凉的风,淡淡的:“……是。”
都怪风太猛太凉,萧鸾的脸完全僵了,笑不出来。
子舒雪白的身影转瞬飞了出去,血色的耳钉刺眼,晃得萧鸾的眼睛鼻子生疼,莫名的液体冒出来。然后,他彻底消失在萧鸾模糊的视线里。
萧鸾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胳膊,身子颤动,吸了几次鼻子,不停用袖口胡乱擦脸。过了起码两炷香的功夫,他才站起来,回去了。
他想,子舒明天不会来吧。
“我从来不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其实,你……讨厌我?”
“……是。”
这几句话不断在萧鸾的脑海中循环,每次想到他的心口就疼得厉害,呼吸困难。
他抓狂,把房间里弄得凌乱不堪,他在院子里发泄,他低吼,他大骂,他蹲在角落吸鼻子,他在黑暗里失眠,他在梦里不断不断追逐着某个人,傻了一样地不断问:你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明明我这么……
他坐在黑暗之中,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啊,他是知道原因的。
一开始就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硬要当子舒的免费导游,是他硬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子舒,是他老是缠着子舒一起玩,是他在下雨天跑到子舒家门口,是他满脑子都是子舒,烦恼纠结得快要死掉了。
从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可笑的误会?从和子舒接吻开始吗?他或许只是在开玩笑,第二次?子舒说“你不是闷得慌吗,找别人做什么?找我不就好了”,啊,他也是个男人啊,只是闷得慌,得散散火罢了。
哈哈,到底自作多情多久了?
原来,子舒并不喜欢他,不仅如此,还讨厌他。也对,子舒是多么脱俗、优雅的一个人啊,而他只是个胡作非为的小杂毛鸟,子舒凭什么就得喜欢他呢!
十五
成亲当天,小杂毛鸟被打扮成了一只大红公鸡。
他的褐发被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戴上红色发冠,一身腾龙凤鸾,踩着大红靴,看起来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小姐们看到他都红着脸,连萧妈都说:“老娘生的儿子就是长得俊俏,嚯嚯嚯!”
宾客纷纷,玥儿却由于一点事耽搁了,要晚几个时辰才能被送过来。为了不怠慢各位宾客,萧家决定晚上再让萧鸾跟新娘拜堂成亲,先上菜吃酒。
酒饮状元红,菜多鸳鸯名,乐奏百鸟朝凤,龙凤呈祥。萧三少本来就好酒,他几乎是来者不拒,没弄几下,他苦苦经营的温润优雅破灭了,这三少的脾气就给喝出来了。
只见他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声音洪亮:“今天小爷大喜,小爷我高兴,喝!”然后抬头把一碗酒一饮而尽。
一群人被带动了,兴奋不已,豪气万丈:“好!萧三少好酒量,性格大气,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喝!”
“哈哈,那当然,这可是结束我大名鼎鼎的小花鸟名号的标志!”
从他自个儿嘴里吐出‘小花鸟’的确让一群人傻了眼。
萧三少爱酒,看似酒量好得很,但是这人常常在迈向豪迈的境地时就表示已经醉了。
他高高兴兴地到每一桌去敬酒,聊笑话,讲人生,喊哥们儿……他觉得自己快
要升天了。
但奇怪的是,明明他已经醉了,事实上却又异常清醒。宾客纷纷,喧闹无比,但是他只在乎坐在角落的那个白衣人。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直勾勾地望着那个人,但一旦被对方回望,他就会立马逃开。
他想问子舒,为什么来?明明这么讨厌他。
他想问子舒,为什么还要这么看着他?是想让他闹更多笑话吗?
萧鸾在人群中大笑,毫无形象。
心中嘲弄了自己上千回,可本能依然在不断背叛他——不断回想着曾经与子舒在一起的种种,想着曾经跟他一起喝酒的样子,在屋顶上,在青楼里,子舒拿着酒杯,嘴唇微张的样子。
一不小心又兴奋了起来,可是马上又想起昨夜对方说的话。
那些话就像一根根无形的刺,一点点刺在他的心窝里,没有血迹,但痛彻心扉。
萧鸾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潇洒的人,可他如今变成了窝囊废、胆小鬼。因为对方几句话就畏缩不前,似乎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曾经自鸣得意的面具四分五裂。
喝得越来越多,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不知不觉,萧鸾的躯壳已经无意识地来到了子舒的桌边——就像他曾经无意识地来到子舒的门前一样。
他敬酒,说着一成不变的话,笑着差不多的笑。
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轻轻一声‘鸾儿’。
那么那么轻,轻到像一滴细雨。萧鸾却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一下子清醒了!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鼻子难受,视线愈发模糊,很庆幸他自己正背对着对方。
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萧鸾大步走开。
子舒却突然站了起来,凳子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
子舒大步朝萧鸾走去,伸手,从身后紧紧地将萧鸾搂在怀里!
周围一片吸气声。
萧鸾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他醉得厉害,眼皮子都快要垂下来了,身上冰冷,手心里却很烫。他两手垂着,一动不动。
啊,可能是昨晚睡得太少了吧。
子舒明明比萧鸾高,但他此刻却将自己的头埋在萧鸾的肩窝里,发丝落在萧鸾的身上,他身上的香味将萧鸾环绕。
“鸾儿。”
“……”
“也许是梦中注定,我永远都不能得到你。无论是哪一世,我都不是你选择的人呢。……算了,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他低声说,声音含笑。身体却在发颤。
“所以鸾儿,我希望你可以过着快乐的生活,和你真正喜欢人。”
“……”
“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
“闭嘴!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鸾脑袋里一片金星,他用力地咬自己的嘴唇,直到感觉到血腥味。痛觉让他清醒了些,他觉得子舒的话不对劲!
感觉到对方的反抗,子舒收紧手臂:“抱歉,我真想永远都这样抱着你。可惜,不可能了啊。”他停顿了很久,久得让萧鸾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最后,他闭上眼,嘴唇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碰了碰萧鸾的侧颈,声音喑哑而绝望,“鸾儿,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然后他松开手臂,转身走了。
留下萧鸾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肩上湿了一片。
门口的人看见从萧家走出来的男子面色惨白,未梳的发丝凌乱地舞蹈,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勾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即使是这般憔悴的面容,即使是临近毁灭的时刻,这个魂灵依然倔强地让他爱的人看不到他的脆弱。
这的确是一种不变的噩梦。
誉子舒。
他拥有无人能及的美貌,无数人为他倾倒,但是他无法拥有他真正爱的人。
他不过是想让主人看到他,他只不过不想再当那个被遗忘的东西,他只不过信仰了世世代代,相信着他会有爱上自己的一天!
然而,这只不过是世世代代的恶性循环。无论他变成谁,他都是别人的。
他真的累了,腻了,痛了,够了,他真的不想再伤心一次了。
迷恋了这么多年,该是个尽头了。
已经得到很多了,该知足了。
子舒一个人来到湖泊。
明明还有一两个月的样子,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提前接近尾声。
一个人结束,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他不知道。
在他走后,大院内,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穿红衣的新郎突然倒在了地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