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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黄茅草 ...

  •   刘平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吵醒的。女人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宁静的清晨,伴随着咯咯叫的公鸡一起,宣告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阿姑听到了尖细的声音,从梦中被迫抽离的他,身体猛地一震。阿姑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似是在回忆他们当下的境况。他用手背试了试刘平顺额头的温度,刘平顺听到他的一声叹息,想来可能并不是什么他期待着的答案。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阿姑把茅草向他的身边拢了拢,然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刘平顺通过这个动作推断出,或许娘娘还是不希望自己醒着。

      他决不再做任何违背娘娘意愿的事情,他把双手拢在胸前,闭上眼睛。

      “你这个小浪蹄子,你竟然还敢出来!”女人的声音总是这样难听,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爹是怎么能忍受得了的。刘平顺的眉毛皱了起来。

      “好啊,你这个家伙!真够骚的啊,你那个病怏怏的糟老头子满足不了你就算了,竟然还敢把歪心思动在我男人的头上!趁着别人婆娘不在家,一溜烟就钻进别人家的被窝啊,这狐骚味儿真是满天飞了!各位,各位,大家评评理,咱们村子好心收留他们,这还留出了个错了!”女人往地下一坐,拍着地面就开始哭起来,跟着她一并而来的人群就发出了嗡嗡的指点声。

      阿姑站在破庙的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场闹剧,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佛。

      “……还有,这个骚货,千人骑万人压的玩意儿,不仅偷人家汉子,还拿人家的东西啊,我的老天爷啊我们一年到头能省出来多少粮食?全被这个贱人偷走了,她还给我家男人打了,我家男人身上那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呀,哎呦喂这还怎么叫人活啊,我的命真的是好苦啊……”

      粮食?这一下子嗡嗡的声音就更大了。

      啊,粮食。看来昨天晚上的不是什么干叶子。刘平顺想。

      阿姑就在那里站着,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好像铺天盖地的浪潮一般向他袭来,天光大亮,公鸡在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远远的叫着,人群组成的包围圈一点点的缩小,阿姑抬头看着他们,在那以女人为首的人群中,每个人都如出一辙的义愤填膺。原罪,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存在就是不折不扣的原罪。

      他的目光越过躺在地上撒泼的女人,越过穿着眼熟的衣裳的村长家的媳妇儿,越过在最后面猫着身子站着的胳膊上有牙印的男人,越过黄茅草,越过山与川,越过飞鸟,越过蓝天,越过大福村干燥的空气,越过野谷上空终年不散的雾气,他看着不知名的什么地方,看到了他遥远的回不去的家乡。

      在渐渐枯竭、还常被掠夺的生命中,情绪实在是很脆弱的东西,呼喊与嚎叫是廉价的,攻击也变得唾手可得,愤怒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攀登,小小的破庙被映成了红色。

      “滚出去,滚出去!”

      一千句一万句话都汇聚成这一句话。吐沫横飞,地上尘土飞扬。阿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阿姑回到“床”边,摸了摸刘平顺的脸,动作极致温柔,他把昨天带回来的布口袋挂在脖子上,干巴巴的菜叶不老实地乱跑,在他的脸上画着什么不知名的符号,他偏了偏头避开那些皱巴巴的叶子,他把还在昏睡着的刘平顺转移到自己的背上,避开了他的伤口拢着刘平顺的腿弯,好叫他不会掉下去。他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来。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刘平顺瘦下来还是有好处的,起码在面临这样难堪的情况时,他可以背着他逃跑,而不是让他被迫跟自己一起目睹这一切。

      阿姑背着刘平顺,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破庙,他看也不看前面的那些人,只是径直走着,人群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反应,他们的经验不再起作用,哭嚎的唾骂的都停了下来,他们不自觉的看着这个身影,他们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一场荒诞闹剧的结尾,应该以什么而告终呢?

      女人一咕噜爬起来,动作矫捷:“还他妈想把我家的粮食给带走,真够不要脸的!”她伸手把阿姑脖子上套着的布口袋扯了下来,力道之大差点把阿姑扥倒。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口袋,叉着腰站着,表情骄傲,好像打了胜仗。

      刘平顺在那一瞬间就闻到了弥漫开来的血液味道。

      阿姑因为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着。

      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回家。

      刘平顺趴在他的颈窝处嗅着,自己枯竭的身体因为这味道而变得充盈,他轻飘飘软绵绵的,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又像是更远时候的,他还没有出生还在母亲体内时的那样。
      这回他没有醒来,没有不听话,想必娘娘会觉得好受一点吧。

      等到他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在一片黄茅草地里躺着,四周没有人烟,他们的破瓦罐在他身边好好的放着,想来可能娘娘可能是去找吃食了吧。他带着疑问看向天空,天空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黄茅草,无边无际的黄茅草。这是老人们教过的,为了保命能做的最后的挣扎。

      还记得阿爷说过,黄茅草的草籽很轻,不能吹,一吹就同拍打下来的皮儿一齐飞走了,草籽儿需要焙熟,不能炒,一炒就容易糊了,只能加水,把焙熟的草籽儿放在锅中煮。“要不停地搅拌,等见到它成为了乳白色的浓稠的液体,这就算好了。”

      刘平顺躺在地上,举起手来,薅了一把黄茅草。之前一直觉得这东西带着几分邪恶,故而从未曾好好看过它,他举着那把黄茅草,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翻来覆去的看,怎么看也没能看出它那霸道特性的影子。他抓着黄茅草在地上轻轻鞭打,让草籽从其中掉落出来。

      “刚煮好了的这东西是有黏性的,一拉能拉出来丝儿,这时候可是万万不能吃的,吃下去就会把人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一并黏上,黏成一个大疙瘩,堵在肚子里,叫你上不去下不来,能活活儿把人憋死。”

      他吃力的坐起,把瓦罐在衣服上蹭了蹭,这就算是洗过了,他轻手轻脚地那一小把草籽收拢了起来放在瓦罐里。

      火折子,火折子被娘娘放在了哪儿呢?

      刘平顺扯回来了更多更多的黄茅草。

      阿姑回来了,他在高高的黄茅草原里若隐若现,疲惫的身体好像一只失魂落魄的流浪狗。他空着手,没有带回来任何的东西。

      对的,这样才对,哪里还能有那么幸运的事情?幸运两个字是和他们永远没关系的。

      “你醒了。这是什么?”

      “这是对我伤口有好处的一种药。”

      “你歇着吧,我来帮你,这是要怎么弄?”

      “把草籽煮熟就行。不用帮我,你快去歇歇吧,我自己可以,左右是睡了太久没事干。哦对了,火折子在你那里吗?”

      “没有火折子了,可能是丢了。”

      “啊,这样。”

      “需要用火是吗?”

      “没关系的,直接用嘴嚼嚼也是一样。”

      “是吃的药还是敷上去的药?”

      “是吃的。但是只能我自己吃。”

      “什么?”

      “这毕竟是药嘛,是药三分毒,没有感染的人吃了不好。”刘平顺道。

      “哦。”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不要吃。”

      “哦。”阿姑看着他折腾那一撮黑褐色的草籽,呆愣愣地点头,“我不吃。”

      阿姑的脸色苍白到无以复加,刘平顺让他躺下休息。刘平顺看着瓦罐里的草籽,觉得这可能已经够了,于是捏了一小把放进嘴里嚼着,也跟着躺了下来。

      这是很棒的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们远离了公鸡的声音和喧嚷的人群,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停下,他们肩并肩躺着,一如每一个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一样。

      “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阿姑说。

      “对,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嘴里的草籽让刘平顺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说完这一句话,他们就沉默了下来,好像除了回家这一件事情,已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好说。他们只是静静的躺着,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和风的和煦。

      刘平顺咀嚼的声音是天地间唯一的响动,声音很大,阿姑觉得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的缘故。他想。

      他感觉到黑暗,可能是那怪兽又要来了。

      不停咀嚼着的刘平顺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土地的气息,土地的味道很霸道,它渐渐吞没了独属于刘平顺自己的味道。

      “顺子,刘平顺。”阿姑叫他。

      “嗯?”刘平顺从鼻腔里哼出来一个音算是回答。

      阿姑支着身体看着刘平顺,他用嘴唇碰了碰刘平顺那不停蠕动着的嘴唇。这或许算得上是一个吻。但□□燥起皮开裂的嘴唇亲吻可不是什么好享受,刘平顺睁开眼。

      “我爱你。”

      于是刘平顺就笑了,土地的味道从他咧开的嘴里喷涌而出,“我也爱你。”

      “……特别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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