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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膏药和扁担 ...

  •   这是他们逃出来的第四天。

      刘平顺的腿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逐渐开始发炎。事实上,自从小红的事情之后,阿姑就对于伤口很在意,但可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在意的就偏偏不如意。刘平顺努力的让自己走的像是个正常人那样,或许他能够骗过谁,但那人绝对不可能是阿姑。

      他们没有行李,没有粮食,没有任何负累或者补给,事实上,他们甚至连方向都没有。他们在荒野中走着,就仅仅是在走着。

      阿姑很高兴,特别高兴,这种高兴的情绪甚至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住的,虽然什么都没有,每天要花上很多时间去寻找食物,或者等待刘平顺的腿好上一些才能够继续行走,虽然他们隐约看到了大队的人在朝着他们的反方向奔去。他们行走在没有人烟的土地上,好像被抛弃的一对旅人。但他还是很高兴,甚至有时候会自己一个人笑出声儿来。
      有时候他会被自己的声音吓一大跳,然后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笑。

      “你的头发怎么成这样了?”
      “可能是吃什么东西吃错了吧。”
      “它还能变回来吗?”
      “可能可以,也可能不行。你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只不过,只不过看上去怪怪的,像是丛叔。”
      “我现在看上去很老吗?”
      “你是很年轻的,你的身体很老。”
      “你看你佝着个背,我拖着个腿,我们好像提前进入了五十年之后,当然,五十年之后你还是很漂亮的。”刘平顺闭着眼睛想象,说的很笃定。
      “我不想要漂亮,漂亮没有意义,我想和你一起变老。”
      “老了之后很丑的,你看我现在就很丑。”
      “你不丑,你很美,我才是很丑。”
      “你很漂亮的。”
      “漂亮本身就是一种丑。”阿姑斩钉截铁。
      “你有没有后悔跟我出来?哪怕就只是一点点。”
      “没有。”
      “即使什么都没了?”
      “即使什么都没了。”
      “我有一点点。”刘平顺望着太阳,“只有一点点。”
      “多大一点。”阿姑把这句话说得不像是个问句。
      “一点点,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吧。”刘平顺攥着阿姑的手捏来捏去,以眼神为刀把他的伤痕刻在自己心里,“我要是从来没遇到过你就好了。”

      走了很久,想必只是靠着太阳来辨认方位是不准确的。他们在今天终于见到了一个村落。

      一开始他们并不能确认前面那究竟是什么,因为在无尽的随风飘摇的黄茅草中,竟然向前蜿蜒出了一条细细的路,“有路就有人”,刘平顺是这么说的。

      于是他们就朝着那条小路走去,谁也不知道前面的究竟是什么。人可以走出来路,动物也可以,有可能在路的尽头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只像他们一样饿了很久,把他们全部吃掉之后还会觉得瘦的大老虎。
      阿姑被自己的想象逗得不行,于是刘平顺就又听到了他在那里咯咯笑。

      刘平顺很高兴他还是很开心的样子,但又有些担心他。出来之后,阿姑没有再提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在里面的事情,他想问,可每每只是开了个头他就说不下去了,阿姑好像也在有意识的把这些都从他的生命里抹去一般,仿佛那不是他真正经历的,只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幻觉。

      有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脸上贴着老大一块膏药,担着担子,竹子做的担子被压弯,挑在肩上嘎吱作响。
      他们很久没见到过活着的人了,以至于那个老头儿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竟没有反应过来,刘平顺靠着阿姑,阿姑靠着刘平顺,他们互相依靠着坐在地上,一个看着地,一个看着天,心里都在盘算着些对方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事情。那老头就这么嘎吱嘎吱的从他们身边路过。他们没有跟彼此打招呼,想来是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坐的地方又低矮,没被人看到所导致的。
      老头儿走远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问问他?” 阿姑看着刘平顺。
      “不知道,他走得太远了。但是我觉得咱们跟着他就能找到他的家,或许我们能够在他那里落脚。”刘平顺看着阿姑。
      “他会是个好人吗?”阿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就已经看不到人了,他或许是在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又像是在看着那即将到来的未来。

      刘平顺听了这话,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不论再怎么把在怡芳庭里的日子当成是一场幻觉,那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的自欺欺人罢了。

      怎么能是一场幻觉呢,身上的伤口做不得数吗?心上的伤口做不得数吗?他恐惧黑暗,害怕寂静,逃避独处,这些他全都知道。他没有什么时候像是现在这样害怕与人接触,他是自己把那过路的人放走的,他能够追上去,他能够拽住他问一问前面是什么样子的、你要往哪里去,但是他选择坐在原地,成为他的支柱和靠山。他宁愿肮脏,宁愿消瘦,宁愿艰难地走在路上,也不愿意再和他有一丝一毫分离的可能性。

      或许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说法,但是刘平顺知道,他就是知道,他得好好活着,他的另一半灵魂被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假如要是自己活不下去了,他就也活不成了。
      他没有问过在里面的事情,他也没有说过,但仅仅是表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就足以让人心惊。阿姑终究是不同的,但是这种不同能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走出来的动力,是个谁也说不准的命题。
      他不敢抚慰他亲吻他,他不敢有什么过激的动作,他怕他受不了这个。他怕他想起来那些不好的事情,也怕他会拒绝自己。
      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静默着,空气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动,两个人都没说话,又好像借着风把一切说了个干净。

      或许人活着就是要不断的失去。阿姑想。初生的婴孩什么都有,有吃有喝有亲人,他只需要躺在那里等待被全天下所有的爱包裹,再时不时地哭上一哭。
      然后等到长大了,这些本来免费的东西就开始有了标价,吃或者是穿,亲人或者是爱人,背后都有个你望尘莫及的筹码。因着你的渴盼,你在冥冥中和谁做了交换。于是你开始得到,于是你开始失去。
      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但如果连身边的人都要失去的话,那还不如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或者没死成,从今往后当个没心没肺没脑子的傻瓜。
      天还是这样子的天,草还是这样的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看来活着也没甚意思。

      “走吗?”刘平顺歪着头问他,他的腿在地上斜斜地伸出去,裤腿上洇着一层又一层或深或浅的红褐色,他扶着阿姑站起来,那条腿简直不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拖着那条不中用的腿艰难前行。
      “前面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吗?”
      “会有的。”
      阿姑听了就笑,像是有一朵花掠过了他的唇角。

      有音乐声从路的尽头传来,没一会儿就逼得近了。是一队绿皮鬼子。打头的人还举着个一拉就能出音儿的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拉个不停。刘平顺连忙拉着阿姑往不起眼处避。
      那显然是一队很纯正的绿皮鬼子,而不是什么软骨头的人披了一身鬼皮。他们指着阿姑和刘平顺叽哩哇啦的乱叫,枪上的刺刀闪烁着诡谲的白光,有大兵的手上正提了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鸡。

      刘平顺把阿姑往身后藏去,阿姑低着头,死死扯着他的衣服。他们还在叫着,那声音尖锐得好像能刺穿人的耳膜,也不知究竟说了个什么,他们毫无征兆的神经质的大笑起来。随后一个大兵走出了队列,转身冲那个拉玩意儿的人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那个人就开始摇头晃脑地拉起来,叽哩哇啦叽哩哇啦。

      那大兵冲队伍里的人一鞠躬,然后转身面对刘平顺和阿姑,阿姑紧张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那个大兵,眼前发暗,只有一抹肮脏的绿色在跃动个不停。那大兵蹲下身,摆出个扫堂腿的姿势,仿佛卷席着千钧之力,一脚就踹上了刘平顺的伤腿。音乐声更欢快了。
      刘平顺脸色一白。阿姑紧紧拽着他,他咬牙死撑着才没在他们面前跪倒。
      大兵又是一个转身,啪地一敬礼,牛皮的靴子后跟碰撞发出好大的声响。那队大兵连鼓掌带叫好,声势浩大。似是个长官一样的人物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大兵自是喜不自胜,脸颊红扑扑的,小跑着归队。没人再去看刘平顺一眼。
      音乐声逐渐远去了。
      刘平顺这时候才肯在阿姑身上借一借力。
      阿姑拿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冷汗,对着他的眼睛亲了又亲,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他瞪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神好像能喷出火来:“真他娘的……”
      “哎,”刘平顺听见他的话,不赞同的抬眼,“娘娘怎么能说这种粗话呢。”

      阿姑一瞬间就像是个被揭穿做了坏事的小孩一般,他的眼神闪躲,慌乱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完了,被他知道自己在那个该死的地方沾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习气了!
      “……要说也应该是我来嘛。”
      刘平顺笑着揉了揉阿姑的头,像是在交待他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他看着阿姑,眼里带笑,语气温柔,一字一句道:“应该说——”
      “真他娘的狗#日#的小鬼子。”

      阿姑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很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刘平顺扶着腿,站在旁边,像是在野谷里的每一天那样,温柔地看着他笑。

      往前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在路边歪着,他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避到一旁,准备绕过他走开。可向前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他们见过的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儿。
      他的担子在一旁散着,不知道是树枝子还是草叶子的东西撒了一地。他不是睡着了,也不是在路中间坐着准备讹人,而是被人在胸口处用刀捅了几个大洞,那洞正往外流着血,显然这人是已经是活不成了。

      阿姑看着刘平顺,眼里带着疑问,刘平顺冲他点了点头:“刚才那队鬼子。”
      “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他?”
      刘平顺摇头:“可能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个为什么。可能就是一时兴起,可能就是无缘无故。”他拍了拍拖着的那条废腿。

      无边无际的荒野上,金色的黄茅草好像波浪一般,在风的抚弄下倒伏又立起,它们乐此不疲地玩着游戏,土地干涸出裂纹,蓝天蒙上雾的颜色,动物被饥饿的人们捕捉,一群人们又供另一群人们取乐。天地之间没有主宰生死的神灵,一切的生命都显得是那样的渺小和脆弱。

      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村子。因为阿姑只见过大福村一个村庄,所以也只能和大福村进行比较,和大福村比起来,这个村子明显逊色了不少。
      他们找到了村长家,阿姑扮成女子的样子,说他们是准备去大福村探亲的,但是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把他们的行李细软都抢跑了,还打伤了他家那口子的腿,他们希望能够在这个村子里修整上一段时间。
      村长见他们并不像坏人,于是就同意了。虽说看着不像坏人,但是还是谨慎言明他们这里并没有能供他们落脚的地方,村东头有个破庙,或许能够容身。

      阿姑他们谢过村长,又问村子里有没有大夫。村长说有一个大夫,今早出去采药了还没回来,仔细给他们说了大夫在哪间房子住,什么穿着打扮,什么长相。

      “……是挑着个担子出去的,脸上贴着一大块膏药。他一早就出去了,看日头快回来了。”
      刘平顺和阿姑对视一眼。
      “我们过来的时候遇见一队鬼子,也遇到了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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