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以玖

2、好友（大修）

　　池念的申请和罗棠的消息几乎是同时到的。
　　近几年，家里人几乎都知道了他不爱见人的毛病，索性小事留言、大事电话，彼此间都维系着一股微妙的平衡。
　　语音通话的响铃声聒噪而嘈杂，顾渺不得不放下手里折了一半的书写纸，先接通长辈的电话。
　　罗棠其实不常插手他的生活，多数情况下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便也不好推脱回绝，每次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果然，电话只一接通，他就听到了熟悉而热络的嗔怪声：“渺渺啊，姑妈的生日会你又不来啦？”
　　“嗯。”顾渺应了一声，心下想着果然又是来当说客的。
　　但这次罗棠却没有如他所想，只是稍劝了两句，表达出自己的遗憾后，就语意一转，扭到了下个话题上：“渺渺啊，我今天听老刘说，给你换了个编辑？”
　　罗棠现在的公司是当年同和顾渺的母亲一同做起来的，刘主编算是公司最早的一批老员工了，因而和罗棠的关系也尤其近。
　　顾渺手上折着四方格的动作一顿，瞥着放在一旁的手机疑惑地“嗯？”了一声，显然对这事还不知情。
　　罗棠难免沉默。
　　她是掐着时间来的，千机万算，怎么也没想到人事决策做了大半天，竟然还没传到他的耳朵里，索性只能代劳，絮絮道：“之前不是小陈带你吗，她最近升了，编辑部就给你找了个新责编，我见过那个小姑娘，性格好，人长得也好，姑妈挺满意的。”
　　顾渺一言不发地听着罗棠在电话那端赞美的几点数据，怎么听也不像在介绍个编辑，到更像是.....
　　果然，罗棠这次并没有让他失望，继而道：“这些年你不爱出来走动，总在家闷着也不是个事，姑妈也不指望你怎样，多认识个朋友，要是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
　　“不可以。”顾渺这次并没有用嗯声敷衍了事，而是及时打断她的构想，一字一句，坚定而果断地反驳道，“别糟践人家了。”
　　“什么叫糟践啊。”罗棠的语调不自觉地提高几分，马上又后知后觉地降下来，苦口婆心道，“我们渺渺多好啊，但是渺渺，你别嫌我烦，姑妈还是得劝你一句，人不能一直困在过去，你得试着走出来。”
　　......
　　又来。
　　挂断电话，顾渺放下手里越折越不成型的方格纸，僵着手指，掩面靠在椅背上。
　　这段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了，这些年里，所有人都在劝他向前看，所有人都在劝他走出来。
　　他怎么不想呢，他只是没办法......
　　·
　　距离每日的打卡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空旷的办公区里，只有两台电脑仍在孜孜不倦的发出呜呜的机械声。
　　池念郁闷的望着无惊无澜的电脑桌面，一把揽过铁铁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垫着，泄力般地把头往上一靠，忍不住哀嚎出声：“故渺老师怎么还没同意我的好友申请啊！”
　　铁铁扭过头看她，习以为常地抹掉图层中不小心画歪的一撇，磨磨蹭蹭地过来安慰：“你别急呀，可能老师还没看到呢。”
　　“怎么不急。”池念把头往下沉了沉，“已经半个小时了，整整30分钟的时间里，故渺老师难道一眼手机都不看吗？老师不会是不想加我吧。”
　　这已经是在三十分钟内池念第四次谈起这个问题，铁铁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泰然自若，淡定地抽出自己被紧压着的手，轻轻在池念头顶上拍了两下，还是忍不住感叹：“乖乖，你这个心理承受能力，我真的很难想象你高考查成绩的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
　　“哎，你不懂。”池念懒得和她解释，视线又落回电脑上，目不转睛道，“年纪越大，心态越差。”
　　......
　　说着话，本来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陡然亮起来。
　　池念马上凑了上去，下一刻惊叫着说：“故渺老师回复我了！”
　　“什么什么！”铁铁也挤过去，对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冷淡地念出声：“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现在我们可以聊天了？”
　　......
　　虽然池念后续发出去的长篇大论再也没有得到故渺老师动动手指的垂爱，但来自于微信软件官方客套的自动回复，依然让她这个晚上心情大好，热情地邀请铁铁晚上一起出去庆祝。
　　公司楼下最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网络风评良好，更重要的是还有新店优惠八折。
　　当氤氲的热气裹挟着香味从沸腾的锅里升腾而上，一天的烦闷琐事在这一刻都被搅散了。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让我们一起来庆祝池念扶摇直上！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庆祝！”
　　“干杯！”
　　铝制易拉罐碰撞出了清亮的响声，池念一手揽住林皎皎的肩膀，与她头碰着头，眯着眼转着手心里被捂出些热度的拉环。
　　林皎皎是她房东，是她的室友，更是她在这个陌生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池念之前曾一度认为，自己在房价这样高昂的城市里，却能以这样良心的价格，从林皎皎手里租到地段设施都合适的房子，完全得益于她前二十几年在生活中积攒的福报。
　　但后来她才发现，和她一样，林皎皎只是太寂寞了。
　　而刚巧的是，她最擅长陪伴。
　　在酒精的作用下，人的中枢神经受到抑制，感官变得迟钝。
　　手机在桌面上连三接二的嗡嗡震着，池念好久才有所反应，轻轻敲了两下，入眼的一串信息让她醒了醒神。
　　是池念很多年前，还在拿实习工资时候组织的作者群，是在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才下定的决心，给当时的寥寥几人凑出的一个小群。
　　起初只是为了方便在群聊里发发通知公告、活动邀请。
　　后来工作时间久了，群里的人数才渐渐多起来，大家喜欢把彼此当成要好的朋友，在这里分享身边的奇闻趣事，让本是冷寂的工作群颇有了些烟火气。
　　池念顺着聊天记录往上翻了翻，这才找到话题的开端，是几个本地的作者约着出去吃了一餐。
　　图片中炭火升腾，焦黄的一整条羊腿反着油亮的光，肉汁滴嗒嗒的落下来，诱惑着几百公里外的人们，在下面吵叫着为什么图里没有他们的位置。
　　池念忽地就想起来今天新增的几个作者，也跟着接了一句。
　　池念：这几天会有新朋友来，没准下一场局你们就得约烤全羊了。
　　伊澜：大哥，你终于出现了，今天的羊腿真香！叫你不来真是你的损失！
　　伊澜是池念最早接触那批作者中的一员。
　　那时候池念大学刚毕业，集团一股脑把签来的几个新人全堆到了她手上，让他们这一团刚入圈的新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一通好撞。
　　几年过去了，圈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有些人写了一两本书就渐渐隐退了。有些人还在坚持。一些人依然摸索成长，一些已经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池念带着新闻一来，群里又热闹了些。
　　二米烟：编编，有眼熟的吗？
　　别叫我狗蛋：有大大吗！
　　伊澜：有爱吃烤羊的吗！
　　……
　　池念：都有！
　　网络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能让天南地北的人通过一列数据而有了联系，产生感情，成为彼此生命中存在过的一部分。
　　而文字，正是其中最重要的媒介之一。
　　群里的信息刷的飞快，池念跟他们聊了一会儿，等这阵热闹过去了才锁了屏幕。
　　锅气依然在眼前蒸腾。
　　火锅店在冷寂的冬日里总能展现出非凡的喧闹，鼎沸的炉锅夹杂着吵嚷的人声，嘻嘻闹闹，给这普通却不平凡的一天画出一道圆润温和的句点。
　　池念又拿起杯子，轻轻往前一甩，酒液在易拉罐里咣啷一响，她大手一挥：“干了！”
　　·
　　而周中宿醉的下场，就是第二天脑袋又沉又痛，起不来床。
　　早上八点三十分，池念一路流星赶月的掠到工位上坐定，一只手按着胀痛不止的太阳穴，慢动作一样掏出笔记本放在桌上。
　　“池念，你还好吧。”铁铁看着池念的脸色，忍不住凑上去关心，“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就不让你喝了。”
　　“没事。”池念摆摆手，拿着杯子在铁铁面前晃了两下，道：“走，去泡个咖啡清醒一下。”
　　“诶池念！”池念站起来，正和刚进来的陈副主编打了个照面，便听她道：“刘主编正想找你呢。”
　　“哦好。”池念不动声色的把杯子放回桌上，偷偷和铁铁对了个眼神，应道，“我现在过去。”
　　……
　　这一等。
　　池念从主编办公室走出来，时间已经缓缓走到了十点过半。
　　她空手而去，空手而归，泄力一般地瘫坐在椅子上，长吁了口气。
　　身边的工位上空荡荡的，刚刚随手被她放在桌上的杯子里已经盛满了亮盈盈的水，凑上去有一股蜂蜜的甜味。
　　池念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公司的内部邮件就已经发到了她的账号上。
　　是故渺新书《窥伺》的出版合同。
　　她打开合同看了几项关键数据，其中首印量一项是在刚才和主编的谈话中重点提到的。
　　五万册这个数据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池念心中瞬间就了然了。
　　怪不得。
　　怪不得刚才刘主编语重心长的给她讲一名编辑的责任与发展，讲编辑部的规划与未来，讲纸质媒体的衰落与改革。
　　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从任何角度上来说，首印量五万册这个数据对于故渺这样的作者而言并不算高。
　　甚至说……
　　稍微有点儿潦倒了……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在线技术飞速发展，电子阅读逐渐成为主流，纸质出版业确实遭受了很大的冲击，在公司近几年的年度财务数据中也有所体现。
　　但这依然不能成为她说服故渺签订这份稍显寒酸的合同的理由。
　　池念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她挠挠头，把合同打印了三分，郑重地放到一个文件夹里。
　　不管怎么说。
　　既然公司愿意让她接手故渺，在一定程度上就肯定了她的能力。
　　她既不能辜负了，更不能让别人看低。
　　那就先试试吧！
　　池念心满意足地给自己洗了脑，郑重其事地点开微信，谨慎措辞思考后，给故渺发了工作以来的第一条留言。
　　·
　　收到消息时，顾渺刚从跑步机上下来。
　　他顺手把毛巾搭在腕上，取走放在小桌台上的手机，一边读消息，一边往二层的浴室走。
　　这些天，因为换了新的治疗方案，本该习惯的种种药物反应变本加厉的找上了门。
　　连续失眠好像同时降低了他对文字的敏感性，导致他推开卧室门时才堪堪想明白，方才读过的长篇大论，究竟要表达什么中心思想。
　　但作为自我感觉良好又饱受众人追捧的新一代青年作家，顾渺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反而质疑起编辑部新换给自己的责编是不是在语言表达方面稍有些欠缺。
　　性格友善？长相甜美？
　　顾渺不自觉地想到罗棠的评价，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嫌弃，专业能力不行有什么用。
　　他顺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没管池念那段铺了满屏的信息，扭身走进浴室里。
　　洗过澡后，整日混沌的大脑终于被水汽冲刷出了几分清明，顾渺感觉自己状态总算好了一些，便有心情思考起方才暂时被搁置的问题。
　　他重新端起手机，又瞥了一眼那页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是想不通，只是签个合同怎么也有那么多话能说。
　　但工作还要继续，顾渺只能耐着性子又读了一遍。
　　理性客观、多方面、多角度地评判过自己最近的状态，顾渺终于接受，自己暂时没有能力，把自己安全、完整的送到任意一个适合签订一份商业合同的地方，最后只能稍显不妥地回复一句：“明天有空，可以来我家签合同。”
　　顾渺没有等对方回复，而是直接熄了手机，仰面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在默默中，他尽力安慰自己，只是签个合同，应该也不会显得太无理。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