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城阙》月影兰析

2、第一章 皇朝生变波澜惊(1)

　　夜色凄清，黑幕上只有一弯冷月浅照。淡淡的月光下，亭台楼阁参差环抱，飞檐高耸而立，巍巍峨峨，隔入了夜色之中，一片森严肃穆。不远处回廊环绕，蜿蜒曲折地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尽头。
　　这里是皇宫。
　　虽然外表华丽辉煌，却是沉寂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特别是今夜。
　　年迈的昭远皇帝已是病入膏肓，眼看就要驾崩，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昭陵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悲痛欲绝”四个字。
　　赫连虹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知这些人当中，又有几个人会真正伤心呢？
　　她轻轻一扬唇角，略带几分嘲讽。
　　爹曾说过，宫里头的事不要问，更不要管，就算是无意中知道了些什么，也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更何况，她只是一介女流？
　　她只要做好外人眼中的赫连虹月就好。
　　她是当朝宰相赫连清之女，是皇帝长子——越王景钰未过门的妻子，是朱雀王朝里被誉为最美、最温柔贤惠、最识大体的女子。若有朝一日，越王被封为太子，继而登基为王，那么，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十八年来，她就是这样被教育着长大的。
　　只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有些无趣呢。
　　一阵轻风吹来，带来阵阵清香。
　　她抬头远眺。
　　此时已是八月，宫里银色的桂花开得铺天盖地，远远望去如同雪般晶莹。偶有轻风吹过，倦起雪白的花瓣在半空中如蝶般轻舞，香味更是扑鼻而来。
　　昭远帝素来喜爱桂花，所以宫中桂花犹多，若是换了新君，不知这宫中又是怎样一番景像？
　　她忽然想起景钰似乎偏爱白梅。
　　若是这宫里，全部换上了白梅……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私心里，她还是喜欢做越王妃。
　　她不喜欢被束缚。
　　已经十八年了，她被关在这座牢笼里一直无法展翅高飞。
　　若是再做了什么皇后，她怕是永远也无法逃脱了。
　　而且景钰——那样温柔和善的人，根本不适合这座皇宫。
　　她移步朝走至一株桂花树下，倚背而坐，托腮望着那密集的宫殿，眉宇间一片无趣之色。
　　皇宫虽然辉煌华丽，但在这红墙绿瓦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怨怼和血腥？也只有那些身处重重宫闱中的人才能体会了吧？
　　当上了皇后如何？当上了皇帝又如何？还不如脱离这片红墙绿瓦，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又是一阵轻风扬起，卷起落英缤纷，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发上、身上。她捡起一枚白玉似的花瓣，放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
　　好香！
　　她还是很喜欢桂花的味道的。
　　那淡淡的清香能让她精神振奋，心情也随之好转起来，“拾一些做桂花糕倒是不错。”从怀中拿出一条丝绢正欲拾起花瓣，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虹月。”
　　她回头，看到来人，眸光里露出了笑意。
　　迎面走来的男子一身素雅的长袍，相貌清雅，高贵却又不失亲和。他的眼睛总是清澈而明净，而他的唇角，也总是挂着淡而平静的微笑。
　　他就是景钰。
　　她未来的夫君。
　　如玉般温文尔雅。
　　起身朝景钰轻轻一扶，她轻唤，“王爷。”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多礼？”景钰扶住她，墨玉般的眸子里带着七分笑意，三分责备，“虹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想念以前的她。
　　那时她可以笑得放肆无比，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的脖子，大叫景钰哥哥，那时的她，就如同是风中的妖精一般，让人无法抗拒。
　　可现在的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又或者，她将真正的自己藏了起来。
　　“虹月，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若无外人在场，你大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赫连虹月轻笑了笑，点头，“虹月记住了。”
　　景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虽然此刻她离他很近，但他总觉得，其实，她离他很远很远。
　　“皇上怎么样了？”赫连虹月轻问。
　　“经过太医全力诊治，病情已经暂时稳定下来了。”
　　“是吗？那就好。”赫连虹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让你挂心了。”景钰握住她的手，那微凉的触觉，让他不满地蹙起了眉峰，“就算是炎热的夏季，你的手还是这样凉。”
　　“不用担心，我只是自小体质偏寒——”赫连虹月话音未落，手心忽然一热，瞬间驱散了她手上的冰凉。
　　她摊开手掌一看，手里已多了一块白色的玉佩。
　　玉佩做工精美，而且材质上乘，晶莹剔透。
　　“这是龙泉玉。”景钰微笑。
　　“龙泉玉？”赫连虹月微微吃了一惊。
　　在朱雀王朝有一则传说。王朝的龙脉所在之地——龙泉山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泉眼。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在泉水里发现了一块千年灵玉，因为在龙泉里发现，于是便取名为龙泉玉。
　　据说佩戴此玉，可令体质偏寒者感受到暖意，若是体质偏热者，龙泉玉又可为之驱散体内热气，长年佩戴更是可以延年益寿，青春长驻。
　　千百年来，很多人都想得到此玉，却一直找不到它的下落。
　　“谢谢。”赫连虹月紧紧握住了玉佩。虽然她没问景钰是如何找到这块玉佩，但她心里明白，必是费了不少精力和周折。
　　景钰确实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丈夫。
　　她嫁给他，不论以后身份是越王妃，亦或是皇后，她都会很幸福吧？
　　景钰微笑，“我不是说过吗？不要老是对我这么客气。”
　　赫连虹月的目光落至了地上那银色的桂花之上，然后抬头朝景钰淡淡一笑，“礼尚往来，今晚我给你做桂花糕吧？不过，可不能嫌我做得不好吃哦。”
　　她眼底的那么狡黠，让景钰想起了从前的她，不由心底一暖。
　　“好。我帮你一起捡桂花。”他正欲弯下腰，身后忽然匆匆跑来一名小太监。
　　“王爷——王爷——”
　　景钰回过头：“什么事？”
　　“奴才参见王爷。”小太监躬着身，“赫连丞相有急事找您，正在祥元殿候着。”
　　景钰看了赫连虹月一眼。
　　“你去吧。桂花我自己捡就行了。我做好了桂花糕在丞相府等你。”
　　“好。”这一回景钰连眼睛里都染上了笑意，“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目送着景钰优雅的身影渐渐走远，赫连虹月轻抚着手中龙泉玉。
　　光几块桂花糕怕是还不了这样重的礼吧？
　　她忽然想起前段日子在一家名为凤鸣的乐器铺看见过一支上好的玉笛，当时店主直言那是镇铺之宝，不肯割爱，也许她应该想想其他办法。
　　景钰是个爱笛之人，而且吹得一手好笛。可能送他玉笛是最好的回礼了吧？
　　一边寻思着，一边弯下腰捡桂花花瓣。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墨色的软靴，她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万分的脸庞。
　　那是一名年约二十的年轻男子。他身着暗蓝色的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头戴冠玉，身材修长，俊朗出尘，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深褐色的重瞳。
　　那双重瞳带着几许深邃，几许迷离，如同漩涡般，让人一望之下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她朝他淡淡一笑，虽然外表还是一贯的温柔平静，但眼底的深处却跳动着一抹不为人知的火焰，“原来是勒王殿下。殿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也不怕吓着旁人吗？”
　　景颜深深注视着她唇角那抹笑容，语气却是冷漠非常，“传闻中，赫连虹月不若一般寻常女子，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怎么？这一次就这样轻易被吓到了吗？”
　　赫连虹月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条斯理捡着她的桂花，“虹月只是一介弱小女流，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女子，不要说天塌下来，就算现在一块小石头砸到我的面前，我也会被吓到。”
　　景颜没有回应，只是静默地看着她捡花。
　　赫连虹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又抬头看了眼景颜，“皇上病重，宫中正逢多事之秋，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悠闲自在，在这里看一介小女子拾花？”
　　景颜忽然淡淡地问：“若此时你面前站的人是皇兄，你不会这样对他说话吧？”她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变得如同一只刺猬，再也不肯对他展露出真正的笑颜。
　　赫连虹月红唇一弯，与平日里那优雅温柔的笑容不同，略略带着几分嘲弄，“殿下认为怎样就怎样吧。”
　　拾够了桂花，她用丝绢包了起来。
　　“殿下慢慢赏花吧！虹月告辞——”她转身就欲离去，身后景颜忽又淡淡说了一句：“父皇最多撑不过天明。”
　　赫连虹月停下步伐。
　　“你说新君将由谁继位？”景颜又问。
　　赫连虹月抓紧了手中那包桂花，“像这等国家大事，又岂是我这一介小女子能干预的呢？殿下若是有疑问，应该去问问皇上，亦或是那些朝中大臣。”
　　景颜忽然笑了，那笑容里藏着几许复杂，“我只是要问你一句，天明之时，你想见到哪一个人出现在你面前？”
　　赫连虹月脸色微微一白，握紧了那块一直未曾离手的龙泉玉，抬头直视着景颜，眸子里一片倔色与挑衅，“当然是我未来的丈夫。”
　　“是吗？”景颜那双重瞳闪过了一丝如剑般冰冷的光芒，“那天明之时，你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赫连虹月僵立在那里，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才缓缓转过了身，注视着景颜走远的背影。
　　勒王景颜——当今皇帝第二子，皇后所出。按朱雀皇朝的惯历，皇后所出之子，如无意外，不论长幼均可为太子，将来即位为皇。但景颜偏偏出了意外，就因为那双重瞳。
　　传说中，重瞳会为国家带来灾祸。
　　若不是皇后手段高明，也许景颜打一出生，就被放逐到了边疆了吧？
　　而景钰是珍妃之子。虽是长子，但因为不是皇后所出，暂时只能封为越王。
　　自从昭元帝病重，朝中就分为两派。
　　一派以父亲赫连清为首，拥立景钰，另一派则以皇后为首，拥立景颜。
　　赫连虹月很明白景颜话中的意思。当天亮之时，朝堂必定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抬起头，她看着还是漆黑一片的天幕，忽然间很想时间就此停顿。
　　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