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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随意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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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顾浪是个败类,至少江湖上一直是这样子传的,从前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也当段子听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这个败类天赋异禀,曾是秦不欢最器重的大徒弟,当年师徒一同扫平江南,年轻气盛的顾浪也很得先皇赏识,而那时的秦叔梅,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毛头小子。
就这么个人,最后的名声竟是烂得不能再烂: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背信弃义,血刃同门,甚至玷污了自己师弟未过门的妻子。
莫愁谷重金悬赏捉拿顾浪,数年未果;而顾浪沉寂几年,又重出江湖,并且十分招摇地玩起了毒药,玩得人心惶惶。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猫逮耗子,一个虽然气势汹汹,另一个却神出鬼没,你进我退,你疲我扰,杠了足足十三年,猫都打得乏了,耗子却去自投罗网。
冬至那天晚上,顾浪不知是哪根筋抽到,只身闯进了莫愁谷,被谷中五十个高手困在清凉山脚下的随意观,双方僵持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谷主秦叔梅亲自出马,三招毙命,一时传为佳话。
佳话也是后话了。
但那篇佳话里其实漏去了一段,关于顾浪被困之前,挑断了一个弟子的右手手筋,并将他的八脉震得支离破碎。
秦叔梅摒退下人,沉着脸盘问我许久,关于当天晚上在湖边发生的一切,反反复复,直到晏姑亲自来虞王府接我。
晏姑说:“耗了一天了,小孩子吃不消。”拉起我就往外走,竟也没人来拦,一路走到西院。
晏姑说:“进去吧,你师父找你。”
小花厅里没点灯,借着门口些许亮光,我才看见陆尘就坐在长桌边上,保持惯常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
“回来了。”
我哎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去,估摸着他会问方才的事,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玉雕一样坐着没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只好自己开口:“师父,我刚才在虞王府……”
“喝茶吧。”他忽然推过来一个杯子,却又立马收了回去,“算了,都凉了。”
我说:“师父你怎么啦?”
陆尘似乎有些怔忡:“青山,为师今日……”顿了良久,然后摸摸我脑袋,“没事了,你陪为师待一会儿,成么?”
我说:“可是师父,我,我腿有点酸。”
陆尘闻言,居然笑了:“坐吧。”
屋里十分晦暗,只照见他的侧脸,我却也辨得出那个异常柔和的轮廓,从眉梢到嘴角,逐渐晕染开来,只是淡淡的。
我想,其实有的时候,他也不是那么冷,大概大侠通常那个样子,才比较镇得住人。
小竹炉上煮着水,兀自咕噜咕噜地响,我挨着他坐,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朦胧中肩上盖了样东西,然后身子一轻,似乎有人将我轻轻抱起来。
那一觉倒睡得很长久,我中途翻了好几个身,甚至都梦到颜朱回来了,我梦见那小子凶神恶煞地直晃我:“陆青山!!!”
真是,都给他晃散架了。
醒来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发烧了,在床上昏了三天三夜,而颜朱也是真的回莫愁谷了。
我顶着块湿毛巾,激动得从床上弹起来:“他人呢?”
晏姑笑起来:“他来看你好几回呢,这会儿大概去西院吃饭了。”
我扔了毛巾,哧溜一下滑下床:“那我也去。”
晏姑忙拿了衣服给我披上:“祖宗,可别再冻着!”
我有点头重脚轻,但还是挺高兴,一路蹦蹦跳跳地奔去西院,想快点见到颜朱。
“陆青山你站住!”
——却被堵在了半道,生生拽去了无人看守的随意观。
随意观因着顾浪声名大噪,其实只是个扇面凉亭,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我看着有些眼熟;再一抬眼,便看到了远处的一片石林。
真不愧是路痴。
“烫伤我妹妹,就这么算完了?等了你三天!”
我觉得自己那阵子是点背到家,做啥啥不对;吃个冬至圆,还能招到宋家人头上去。话说那几个岂是好惹的,自从小花厅那场败仗之后,大概一直挖空心思地寻个由头出气,要给我们点颜色看看。
“那个……”我边支吾边后退,盘算着如何顺利开溜。
孰料那几个孩子上来就扯我衣服,其中一个竟举着茶壶要当头浇下来,我情急之下一脚踹上去,那整壶开水就飞出去了,连带我一只鞋。
哗啦一声,摔个罄尽,双方都愣住了,宋绮罗边哭边朝外跑,最大的那个男孩子喊她不住,跟着追了出去。
地上还滋啦啦地冒热气,我回过神,骂一句:“神经病啊!”后脑勺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颜朱赶来的时候,这边已经打成一团。
当时十万火急,手上又没有剑,学过的那点功夫便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自己究竟挨了多少下,反正浑身哪哪儿都痛,眼角湿漉漉的,也看不太清明了;当然我也不甘示弱,又抓又掐又咬又踢,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蓦地听见一声吼。
“小师兄你让开!”
然后咣当一声,倒下了一个,我趁机伸腿再绊倒另一个,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猛然想起新学的一招霸王肘,抬起胳膊咚咚两下,把底下那人敲昏了。
颜朱是捡地上的茶壶把儿砸的,还挺准,砸完以后添几脚,然后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帮着解决最后一个。
转瞬间我俩就占了上风。
我心潮澎湃,挥着拳头嚷:“颜朱揍他!揍他!直接踢肚子啊!啊呀小心!他胳膊还在动!”一面嚷,一面鼻血还哗哗直流。
颜朱转过来,脸上四道红印:“那么会喊,你自己来!”肩上又挨了一拳。
只是这个英雄资历尚浅,便不能做得太彻底,很快被扳回局势;而宋家三个孩子毕竟功夫高出太多,哼哼唧唧一会儿,又都生龙活虎起来。
那是一场近乎疯狂的肉搏,压抑了数天的怨气在这数九寒天里尽数爆发,双方都打红了眼,虽然到后来,大家都忘记为什么会打起来,只是互相逼迫着,使着没招的拳脚,下手越来越狠。
到最后我半个身子被捺在湖里,灌了一肚子冰水,便再无招架之力,只依稀听见早先去追宋绮罗的那个回来了,说是方才那一摔,妹妹的脸蛋也给溅伤了。
“找秦叔梅算账去!”
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把我和颜朱捞起来,背对背地五花大绑,撂在这随意观,临走时还点了哑穴。
然后老半天也没个人影。
他们告恶状什么的,倒也罢了,只是此刻我浑身精湿,冻得要死,全身上下只有两排牙齿还能咯咯地打战。
颜朱的手探过来罩住我的,用力捏紧,也不抵用,大概再来一阵风,我就直接变成冰坨子了。
好在这性命交关的当儿,他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来,虽然蠢了些。
老粗的一根麻绳,我俩弓着身子用嘴叼着,拿牙齿去咬。一下,两下,拼命甩着脑袋朝一个方向死拽,嘴唇都磨破,才算扯断套在最上头的一截,然后勉强转过身,继续用嘴扯各自手腕上的结头。
最后我俩松了绑互相看着,蓬头垢面,衣角挂着冰粒子,嘴上还鲜血淋漓,简直罗刹一样。
颜朱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抹一把嘴角的血迹,讪讪地笑了笑。我却笑不出来,整个脸都冻住了。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像方才那样紧紧握着,塞在自己口袋里,我便也僵着脖子靠过去,同他胳膊挽着胳膊,并排朝前走。
一只脚板光着,因为鞋丢了;但其实,我还丢了另一样东西,自己却未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