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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拜师 ...

  •   四、

      认祖归宗这件事,其实我一直记忆犹新,尽管后来陆尘告诫我要通通忘记,但我想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我记得那日天色阴霾,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也记得陆尘按着我肩膀,一路领我进去;也记得颜朱和紫枝只送到一个月亮门,那小子还在后头叨咕着财源滚滚后会有期之类的;甚至陆尘的每个眼神,他手上沉稳的力道,还有那位孟家大小姐。

      颜朱和我都猜得不错,孟凝就是陆尘带我去认的那位娘,只是自打进屋后,她的眼神就凉飕飕地,一直在我头顶一丈以上飘移。

      时节算不得冷,她却穿得像要过冬,小姐过了小姐年纪,只见一脸厚厚的脂粉,右手翘起兰花指,轻轻抚过头上的狐白暖额,浅笑道:“陆尘,你太抬举我,我连孩子都不配为他生呢。”

      陆尘道:“你是他妻子。”

      “是啊,名义上。”孟凝还在笑,眼神却渐渐凌厉,“所以顾家的野种也得我养着?!”

      屋里没有第四个人。我站在陆尘身后,像个无关紧要的面盆架,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你既要讲义气,就自己揽着,推到我这儿算什么?!”

      “顾浪特意来找我,答应回去,但这个丫头,”陆尘看了我一眼,“我总不能带在身边。”

      孟凝终于不笑了,怔了好一会儿:“他,他什么意思?他要回哪儿去?”

      “莫愁谷。”陆尘说,“只要我保证孩子活着。”

      孟凝闻言愣住,瞬间整个人软倒下去,幸好陆尘伸手扶了一把,才算勉强坐在椅子上,脸颊上已挂着两行清泪,边抽噎边冲我招手:“你,你过来。”

      我抬脚就想溜,却被陆尘推着过去,然后方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突然抓着我一通歇斯底里的狂晃:“你这个讨债鬼,你是不是恨我?!”

      我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明白过来,又被她晃得分不清南北,要不是陆尘挡着,估计我会被她失手甩到天花板去;她敌不过陆尘,只好死死抓着我肩膀拼命哭,边哭还边纠缠那个问题:“恨不恨我……恨不恨我……”

      我惊吓之余,觉得这女的神经兮兮,可能还有点内功还是怎的,被陆尘那么掣着胳膊肘,还能抓得我痛到眼泪汪汪。

      只是她哭得梨花带雨,弄得我害怕又尴尬,只好忍着痛小声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恨她干嘛呀,我跟她又没有仇,摆明了是她自己不欢迎我嘛。

      结果她哭得更惨。

      到了还是我自己把她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而眼前这位娘早已直接哭昏过去,我便啥也没有认成,肩膀倒被抓破一层皮,火辣辣地痛。

      孟凝被四个婢女抬走以后,我继续蜡烛似地在原地戳了半晌,怀着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感,又有些许释然。

      说什么孩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是手心里的一块宝,至亲骨肉心连心,离开了便要死要活的,那老子之前过的,还叫不叫日子了?全是瞎扯淡。

      还当我讨债鬼来着,哪门子的事儿啊。

      我努力使自己变得欢快一点。这么有钱的娘,我甩甩头就不去多想了;我以为自己能这么豁达,实在难能可贵。

      更难得的是,陆尘也一直很耐心地陪我杵着,虽然脸上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等我注意到这点已是日头西斜,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地上两道被霞光拖得变形的影子,一长一短。

      我抬手抹了把脸,直接去拽他袖子:“师父,咱们走不?”

      陆尘居然一僵。

      那个瞬间很难形容,我猛一阵后怕,以为他嫌我手脏,因为他老人家本来就是那种冰封的表情,这么一来,好像那块冰又冻得更深了几分。

      不料他忽然直挺挺地侧过身来,不容置疑地一把拢住我:“往后你就跟我姓陆。”

      这个类似安慰的举动,如同一记闷捶砸中鼻梁——我刹那间懵了一会儿,然后在他硬邦邦的怀里缩着头,有点想哭。

      隔天早上便是拜师礼。

      当着谷中三千弟子的面,陆尘言简意赅地介绍:“陆青山。”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陆青山那年在钱塘门,八月十五,被陆尘不由分说带到南京,中间有一些小波折,最终还是跟着他回了莫愁谷。

      陆尘说:“你该是十岁,生在中秋那天。”

      别的大概说来话长,他没解释,便也无人过问,包括知道些蛛丝马迹的颜朱。

      莫愁谷按例只收男弟子,好在我个子小小,剃个头,套上白练衫,便同他们无异。

      该知足了。

      三千弟子学艺,并不是人人都有幸可以拜陆尘为师,遑论日理万机的虞王爷秦叔梅。

      “师姐,咱俩一定好好学功夫!”颜朱握着拳头信誓旦旦地吼完,然后很自觉地改口,“哎,小师兄。”

      咱俩?!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到傍晚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跟我这么亲——前八个师兄不太待见他。

      也难怪,那八个人据说是陆尘从前一气儿收的,这么些年,练功睡觉都在一处,加上差不多的身家背景,感情坚厚得好比铜墙铁壁。

      倒没有刻意排挤,就是懒得搭理,虽然年纪大不了几岁,水平可相差太多了;练功都不跟我俩在一个校场,只有晚饭时才见得到。

      用饭便是在那小花厅,长桌另一侧,多了第十副碗碟。颜朱端着碗挪过来:“小师兄我跟你一起噢。”

      对面八个师兄则齐刷刷地坐下,沉默地举筷,沉默地吃。

      鎏金银箸换成楠木的,握在手中却也一样觉得沉。

      紫枝摇着帕子,婀娜多姿地进来:“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

      那八个人却一齐站起来,最高的那个道一声:“师弟慢用。”然后当着紫枝的面儿,鱼贯而出。

      天天如此。这也就意味着陆尘不在的时候,没人罩着我俩,而陆尘通常是很忙的。

      身为师父,他只来管过一次,悄没声息地进门,绕着桌子转了半圈:“你,你,还有你,坐那边去。”

      没人说半个不字。于是两边各坐五个人,不多不少。

      可到了第二天傍晚,小花厅里一切照旧。

      颜朱失落之余,打了个很失败的比方:“按理说长兄如父嘛。”

      我表示无法理解,因为那八个后生,看哪个也不像父字辈的,得了吧。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就好像我和颜朱,其实也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要好,时不时地也怄气,只是比起谷中其他弟子,我俩熟一些,说得上话儿。

      反正到莫愁谷里来,自然是学功夫了;但功夫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概提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飞檐走壁快意恩仇,总之是很风光的。

      颜朱好像懂得稍多一些:“提大刀多土啊,你没见师父他们,都用剑的!”

      那好吧,剑。

      可是开头那些天,剑套都没摸着,每日起早贪黑,练的都是些站桩啦,涵神养气啦,压腿下腰啦,抡臂踢腿啦,再么就是几个最基本的术势,纹丝不动地摆着,动辄个把时辰,又累又没劲儿。

      “鼻为天门,口为地户,一纳清气,一吐浊气,不得有忤,……守天目、膻中、会阴、百会四穴,温养丹田之气,引而上行。”陆尘忽然顿下来,在颜朱肩上轻轻一搭,那家伙“哎哟”一声,整条胳膊就奇异地扭曲了,像一根烤弯了的树杈。

      颜朱半个身子都僵住,青紫着脸喊:“师父,疼疼疼!”

      陆尘收手,不紧不慢道:“我让你这里用力了么?”

      颜朱倒也聪明,肩上放松下来,胳膊便也渐渐伸直,恢复知觉。

      然后陆尘转过身来,慌得我朝后一缩,却被他逮住,啪地一下,硬是给扳成原来的姿势:“就是这样,站稳了。”

      颜朱私底下大翻白眼:“他为什么老拿我开刀啊?!”话刚出口,一只胳膊又险些痉挛。

      其实我和颜朱半斤八两,我功架比他摆得像样,口诀却没他背得顺溜。

      日子就这样淌过去,我安定下来,便也按部就班地过,没想过以后的事,如何如何。

      我仍旧住含烟小筑,每夜点着松明,才惶恐地合眼,偶尔想起湖边那个衣袂翩跹的少年,却再没听见过笛声。

      隔壁住着晏姑。

      颜朱没来串门的时候,她也喜欢和我说话,有时兴冲冲地:“青山,练拂云剑来我看看。”

      可我远没学到呢。

      老人家就有些怅怅:“等你学到那儿,才差不多可以去参加会剑。哎,也快了。”

      我听着觉得没谱:我去!那得是多少年啊?!

      然后悄没声息地,一晃三年过去,清凉山又要迎来三十名弟子了,晏姑仍絮叨这句。

      可这三年里我没长高多少,剑术也进展缓慢,并且发现除了个别只妄想扬名立万的以外,大多数人参加会剑,只是为了进莫愁谷继续修习。

      那我还参加个什么劲儿?晏姑定是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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