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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故事 ...

  •   二十二、

      好容易抖着一条腿颠到山底,还依稀能听见上头人声鼎沸。

      随意观风平浪静,我不禁忆起自己前两回见柳迟,都是在这个地方。第一回他意气风发,在亭中吹一柄三孔笛,我冒冒失失闯进去;第二回他受了重伤,我一路在后面跟着,半途被虞王府的侍卫发现,一并带了回去。

      如今山水风光依旧,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却不知在何处了;又或者那时,他其实就只是秦暮而已。

      我坐在台阶上怅怅地歇了会儿,夜色渐渐深了,倒想起来这另有一条路。果然绕过大湖,出了石林,便见着含烟小筑。

      石头拱门只剩下一边还悬着盏纸灯笼,里头望进去三间小屋,皆是黑咕隆咚。

      我正要往里走,却听见身后窸窣声响,按着剑再走两步,猛地抽剑刺将过去,回身的当儿却禁不住一个恍惚,堪堪被来人单手截住。

      那个瞬间,其实有许多许多话要问他,他过得可好,两年前为何不辞而别,一直杳杳无踪,为何再见着如同路人,今夜却又要来这里;可是哪句也没能问出口,只听见自己低低地喊:“九哥……”后面那两个字,没来得及叫顺的,还是咽下肚去,百感交集。

      他嘴角轻扬,浅浅的酒窝漾开,却分明带了几分玩味:“你果真练到拂云剑了,方才为何不正经使出来?”食指屈起,将剑尖压低一寸,“这样,才正中要害,你师父没教你?”

      冷不丁被倒刺剌着一般,我当即回过神,手上一使力,剑锋狠狠擦着他手臂接续下去,不料他那厢却纹丝不动,刃上顷刻红了一片。我气结:“你木头啊!”

      他只笑笑,赤手将我的剑格开,胳膊径直劈过来,我只好继续接招,却接得匆忙,剑花一晃,又划了他一道。不过几招,他占上风,挂彩的却也是他,要命的,竟真的将手臂当作剑硬生生挡过来,我这无论如何斟酌力道,仍难免招招伤他。

      天色十分晦暗,柳迟那套衣服颜色够深,我看不清他究竟伤得如何,只发觉他身形有些晃,嘴上却还笑:“从前就握不牢稳,如今还改不了。”

      我简直想把那个笑从他脸上撕下来戳个稀巴烂。

      最后我自己砍到直哆嗦,腿痛得险些站不住了,手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是血,他的还是我的,索性扔了剑:“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别以为挨几下就完了!”喊完了直喘气,强撑着倒退几步,却猛一阵晕眩,眼风里瞥见他上前几步要来扶,忙不迭撵开一把,带着自己差点又栽倒:“求你!”

      他说:“青山。”

      “别过来,”我眼冒金星,“得先,先把话说清楚。”

      “对不起,”他于是悬着手站在原地,没再笑,“你好像伤得很重。”

      我站着缓过劲:“没关系,跟你没关系,算我自找的。”抬眼对着这张清丽面孔,没再闪躲,忽然鼻子就酸起来,可还憋得住,只说话声嗡嗡地带着鼻音,“可是你自己从前说的话,总要记得。”

      “那回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柳迟道,“从前说的,不作数了。”

      “因为顾浪,是不是?”我发了狠,“若因着他是我爹,我认了,顾浪从前怎么对你的,你只管照做,”见他纹丝不动,咬牙再将剑捡起来塞在他手里,“右手是不是?断八脉也行,等这笔帐平了,再接着算其他的。”

      啪嗒一声,剑掉在地上。

      “都什么时辰了还闹腾?”

      我一腔火气怔在半空:“晏姑?”三两步过去细瞧,“晏姑!”

      老人家有些伛偻了,许是刚起来的缘故,眯着眼睛盯了我半晌:“是青山呀,”又颤巍巍过来拉过我上下打量,“怎么弄的,这一身伤。”

      我有些哽咽了:“把您吵醒了。”

      晏姑笑了,扯着我进屋,打水来替我洗了伤口,涂上金疮药:“如今都大姑娘了,自己多少也要上点心,万一这口子划在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我听罢点点头,又挺诧异:“您知道我是女的?”问出来才觉得自己愣头极了,好歹跟这住了三年多,老人家怎会毫不知情呢。

      晏姑只笑道:“来了就好,”忽然转头向着窗户那边,“外头那个,也进来吧。”

      咿呀一声,柳迟推了门进来。

      屋里漫着淡淡的藿香味,晏姑依旧面容慈祥:“真是,到门口了也不晓得进来,干杵着喂蚊子。”老人家心细,进进出出地忙活,又煮了绿豆汤解暑气。

      许是方才这么一断,话也不知如何说起,又当着晏姑。柳迟坐在对面,一口一口喝得很慢,我也低下头只管拨弄勺子,绿豆煮得稀烂,咽下喉咙去,冰冰凉凉地发甜。

      收拾完碗筷已几近子时,因着另两间屋子未曾收拾,我们三人便一起睡了,晏姑在中间,我和柳迟挨着她一边一个。

      灭了松明,老人家摇着把大蒲扇扇风,一下,一下。

      柳迟忽然开口道:“晏姑,你还讲个故事吧。”

      晏姑笑:“多大了,还听?我都老糊涂了,该你给青山讲。”念叨几句,还是自己断断续续讲了起来,说的是书生渡河、屠户娶妻。

      其实晏姑已经很老了,声喉越发低沉,大概真的困了,没一会儿就只剩下轻微的鼾声,便是柳迟接过蒲扇接着说,又讲了一个观音娘娘的故事,讲到娘娘借着赠香油验试人心,度化一个纯良后生,这故事便到收梢了。

      屋里十分安静,只听见蒲扇扇风,一下,又一下,阵阵凉风拂来,裹挟着些许藿香。

      柳迟道:“母亲去得早,我小时也是跟晏姑住这个院子,就我们两个,好些年了。”

      “父亲从前冷落我母亲,也不很喜欢我,那时候不懂事,以为功夫练好了,自然讨得来他欢心,到处跟人瞎学瞎比,从来没服过输,后来他果然认真给我找了师父,只是再后来,右手便废了。”

      “杭州是个好地方,那阵子过得很开心,真的,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算了,没想到活得那么知足,跟你,你们大家一起,也想过再不回南京来了。”

      “柳是随了母亲姓,但秦家终归只我一个儿子,既然有法子撑住台面,我不能让父亲失望。”

      “后来知晓你身份,我本想也算了,也不知怎么跟你开口。”

      “对不起。”

      我在这边咬着被子没出声,一直听他把话全部讲完,没应个好或不好;他心中早自定了,纵使我答什么,甚至刨根问底,其实都已无所谓;可我希望那三个字,他别说了,真的。诚然我陆青山不是个长于缠人的,可倘若没有这一句,还可当他只是通通忘了,兴许哪天记起了还回得来,反正我自己脑子从来转不快,不一定要怎么怎么地,可话已出口,斩钉截铁,那连念想也别存着了。

      最后一句,隔了好一阵,是我没话找话,问他冷暖泉在哪里,还算平心静气的,他说:“在随意观边上那个湖尽头,挨着清凉山另一边,有一处泉眼。”顿了顿,“我从前听沐意说,冷暖泉水泡芙珠最好。”

      从前,确有过很多个从前,零零碎碎的,似曾相识的,可都断了散了,最终也没能连回一个圈儿去。

      后半夜还听见柳迟咳得厉害,许是着风了,捂着被子捱着嗓子地咳,声音沉闷得出奇。我也闭着眼睛没动弹,暗夜里只装睡去了。

      早上再醒来,他已走了。

      我决计回去,会剑自然是没法参加了,走前顺便替沐意做件好事。我别过晏姑,右腿还隐隐作痛,颠簸着出了含烟小筑,朝石林走,不妨半路冒出来个身姿曼妙的美人,阻了我去路。

      其实我不认得这人,却认得她这张面纱,露着半张粉雕玉琢的面孔。

      我说:“你有事么?”

      美人没吱声。

      我便有点不耐烦:“没事别挡着。”

      她于是移步让开,却还跟在我后面,一路不声不响,直走到冷暖泉。

      我也不理不睬,背对她拿竹筒装满泉水,心里终归不好受,瞪着眼睛只想她最好知趣点,起来发现那人居然还在:“你到底想干吗?”

      她嫣然一笑,伸手揭了自己面纱:“陆,青,山。”分毫不差地喊了我名字,倒弄得我一惊,伸手就去拔剑,不防那竹筒咕咚一声掉下去,随着水流漂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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