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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露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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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人恐怕不知道,青山这名字是陆尘给起的,虽然彼时的陆青山,说穿了就是个土包子。所以我初到南京,在大名鼎鼎的庆丰楼露馅以后,他们就一直唧唧歪歪,唧唧歪歪个没完。
一直到后来后来,女大十八变,我认字习武,收敛性子,穿裙戴花,焚香烹茶,甚至试着掂起针线笸箩,都有人拿这个名字说三道四。这丫头,不够道骨仙风,不够隽秀出尘,不够温良端庄,不够乖巧可爱,云云,真真浪费了这个雅名也。
直说得我自己,也觉得十分罪过:“师父,要不给我换一个名字吧,青山还留着,你下回收徒时再用。”
陆尘背对着我喝茶,手里的梅子青斗笠杯略略一转:“下回?”
我便只能讪讪地笑。
关门弟子收得太不仔细,不得已门缝里再夹进一个颜朱,实在不敢有什么下回了。
甚至虞王爷大张旗鼓地设宴,指明了要陆尘做爱子的授业之师,他老人家都冷着面孔,一口回绝。
这位先皇敕封的虞王爷,也就是当今莫愁谷主秦叔梅,陆尘的师兄;再说远一些,他爹便是已故的上一任谷主,叫作江南秦一剑的秦不欢。
其实早先更有名气的并非莫愁谷的历代传人,而是他们手里的一柄宝剑,为一代宗师雅歌于九华山上,采金、银、铜、铁、锡五色合为之,倾尽毕生心力铸造而成,长三尺九寸,铭曰莫愁。
相传雅歌性情古怪,晚年更是爱剑成痴,莫愁铸成之后,终日以血伺之,临终时将宝剑连同一本旷世秘笈《无影剑法》埋于地下。待到这二物为莫愁谷所得,已是整整一百年。是以莫愁锋利威猛,极具灵气,非常人所能驾驭。谷中弟子惟有拔出此剑者,方能继承莫愁与秘笈,成为新一任谷主。
传闻固然慑人,可真正见识过莫愁剑的,又数不出几个,加上莫愁谷素来低调,历代传人一向深居简出,之后更是销声匿迹,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到了秦不欢这一辈,却赶上个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先皇打天下时,同血气方刚的秦不欢不打不相识,两人十分投缘,连把子都拜了。秦不欢便携莫愁宝剑出山,带领数十弟子,迅速平了江南一带,顺带着也打出了铮铮的名气,在江南所向无敌,人称秦一剑。
秦不欢这辈子曾为很多人指点剑术,可徒弟却只收了三个:顾浪、秦叔梅、陆尘。
秦叔梅排行第二,却也十分出息,二十岁便拔出了莫愁宝剑,顺利成为继承人。之后秦不欢作古,太祖皇帝还是格外留心秦家,封王,赐婚,直至太子登基,莫愁谷一路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操持起江南会剑,广结江湖豪杰。
那日秦叔梅包下庆丰楼,为陆尘接风洗尘,我和颜朱,都是在场的。再隔了三丈有余,毕恭毕敬地立着八个年轻后生,便是陆尘之前收的八个男弟子。
秦叔梅胖一些,红光满面,很和善的样子,入座便开始敬酒,一杯接一杯,顺带着提了提爱子拜师之事:“暮儿自小喜欢,跟不少人学过,剑法都学杂了,怪我这些年自己没工夫,也没给他寻个好师父。”
可是陆尘不太客气:“你的儿子,我插什么手。”
秦叔梅哈哈大笑:“师弟说的生分话!论起来,还要喊你一声叔。”
陆尘嘴角一挑,也算是笑过了:“不敢。”
秦叔梅敛了笑意,抬手又是一杯酒下肚:“近日洛阳不太平,宋家似是有意拉拢顾浪,朝廷那边又……哎,我实在抽不开身。你既然有意收徒,不多他这一个。”顿了顿,又动容道,“想当初我们三个,底子也属你最扎实的。”
陆尘却兀自把玩手中酒盏,默了半晌才道:“十个徒儿,陆尘觉着够了。”
十个,他是将我也算在内了。
秦叔梅叹一口气,侧过脸看看颜朱,又看看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阵,却还是呵呵笑了:“吃菜吧。”
我不傻,我自然知道这种场面,要矜持些才好,连颜朱这个话篓子都坐得笔挺,脚丫子也不敢跷一下。
可那是起先,再后来么,就不对劲了。
一连数日颠簸赶路,仅靠干粮充饥,我踏进庆丰楼时,已是饥肠辘辘。如今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摆在眼前,我认不全菜式,却辨得出香味,悠悠荡荡,销魂蚀骨,勾得我愈发肚饿难耐,眼都绿了。
我呆愣愣地坐着,看那两人干巴巴地聊,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饿成一片薄纸,最后脖子也没力气转了,单单盯着陆尘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那轮廓渐渐地模糊了,却猛然听见一句:“吃菜吧。”
秦叔梅这句话,无异于一抔春水,暖意融融,瞬间将我泼得醒转过来。
正好一盘红烧肘子端上来,我的魂儿便也跟着飘过去了,一双脏手鬼使神差地探出去,一把扯来就啃,直吓得那堂倌把托盘丢在地上。
“咣当”一声,所有人都呆了,只有我还眼冒凶光地在啃肘子,咔嚓咔嚓,啃得油光满面。
后来有好事者专揪住这个不放的,便说我这一扯一啃,可谓惊天动地,因为莫愁谷数百年来,从没丢过这种脸。
可是,倘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大概还是会伸手去夺那根肘子。天可怜见,实在是饿惨了。
庆丰楼擅长做荤菜,尤其这个红烧肘子,沸水里滚过一遍,捞出来抹一层蜂蜜调味,再混着面粉炸,佐之以料酒鲜姜木耳百合,用旺火蒸四个时辰,最后削开摆好,浇一道独制秘酱,是以色泽深红,滋味醇香,肉质顺滑,肥而不腻。
这些个繁琐工序,我当时那个土样,绝对吃不出来。我只是觉得饿,前胸贴后背地饿,饿得发抖,饿得想哭,可是脑子转不动,只知道紧紧攥着热乎乎的肘子狼吞虎咽,惟恐被人夺走。
肚里不那么空了,眼睛才逐渐清明,瞥见神色各异的众人,耳畔传来窃窃私语。
颜朱一怔,遂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大虾元搁在紫枝碗里:“姐姐,吃啊。”于是紫枝的香帕子伸过来一尺,僵在半空,又悄没声息地收回去。
再瞄过去,冷不丁瞄见陆尘冰冷彻骨的眼神,手开始哆嗦了。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可又觉不出是哪里,只是维持原来的姿势,继续地卖力啃着,不敢轻举妄动。
堂倌拾起托盘,站定朝我行一个礼:“您请慢用。”掩面退下。却听“哎呦”一声惨叫,惊得我立马顿住,只见那堂倌跪在地上连声喊痛,脚边落着托盘,和一根筷子。
秦叔梅起身:“陆尘!”
“唐突了师兄。”陆尘也缓缓站起,将另一根筷子搁在边上,若无其事地舀了一碗汤:“他笑我徒弟。”
一语既发,四周忽然变得出奇地安静,边上的八个弟子纷纷垂首,那倒霉堂倌也不知去哪了;秦叔梅欲言又止,最终怏怏地坐下。
陆尘走过来,将碗搁在我面前,一字一顿道:“喝点汤,省得噎死。”于是我手里啃得一塌糊涂的肘子,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走得更近了些,距我不到半尺,害我非得使劲仰着脖子,差不多脸盘冲天,才对得上那双幽深的眸子。
紫枝拿帕子捂嘴,轻声咳嗽起来;颜朱埋头扒饭,吃得专心致志。
陆尘看着我,还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别愣着。”一弹指,那汤碗倏地滑过来三寸,稳稳定在桌沿。
话说那顿饭我吃得岂止是饱,简直想吐;而虞王府小世子拜师的事情,也莫名其妙地告一段落。
出了庆丰楼,颜朱跟着秦叔梅,还有八个师兄先回去了,我却被陆尘亲自拎着,也没坐马车,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兜了个圈子,老半天才兜进莫愁谷,扔在一座老宅门口。
我着地时踉跄了一下,正好撞到一边的抱鼓石,痛得哎哟一声,被陆尘从身后托了一把,才算站起来。
我被折腾得有些恼,缩了缩身子,避开他的大手。
陆尘语调冰冷:“过来。”
我继续梗着脖子,也不去应话。
他倒没再说什么,收手背在身后,径直走入宅去。
时值秋分,夜里有些阴冷,我一个人在原地佝偻着背,正迎着一股瑟瑟凉风。
我蹲下,又站起,再蹲下,看陆尘一步步走远,心底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惶然。
我一咬牙站起来,喊声“师父等我啊”,一口气冲了进去。
陆尘也没停步,只是走得慢了一些。我跟着他过垂花门,便入了内宅,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在说话,在哈哈大笑,好像又是颜朱,或者别人。
远远地瞧见两个婢女,端着铜盆婷婷袅袅地走来,我一恍神,又跟陆尘岔开一大段路,赶紧小跑两步跟上去,却冷不丁一脑袋撞上他后背。
陆尘侧了个身,停下步子道:“脖子上的东西给我。”
我愣了一下:“啊?”随即反应过来,抬起胳膊护住脖子,“那不行!”
我打记事以来,脖子上便挂了一个小石头,血一样的颜色,粗粗拉拉,也没个形状,大概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再丑的东西,戴了这么些年,也戴出些感情来,竟跟养着一般,我也很宝贝。正好串着的那根红绳够长,石头便埋在衣服底下,也不怕别人看见夺去。
可他怎么知道的?
陆尘伸出胳膊。
“不能给你!”我忙不迭退后两步。
“拿来。”
陆尘正好背光站着,那张脸愈发地冷了,整个人仿佛阴森森的一座山,十分逼仄。我捏着宝贝石头暗自比况片刻,觉得自己硬着来必然是要吃亏的,便试着软了口气央他:“师父,我就这么一样宝贝,说不准是爹娘留的呢。”
我冲他哭丧着脸,很蹩脚地装可怜,希望博得一些同情,通常小孩子拿这招对付大人最好使,虽然我只是听说,虽然我从前没处使这招,我也想不出来,他要这么个石头有啥用。
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老半天才缓缓垂下去。
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也不是生气,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喊一声:“师父。”
陆尘的面色缓和了一些,淡淡道:“莫愁谷不收女弟子。”
我有点犯懵,只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应:“那么,那么我回去。”
陆尘道:“你想回去?”
这下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老实说我自己也没仔细想过。况且对叫花子来说,在哪里要饭,没有太大差别。
陆尘道:“送你去你娘那里,可好?”
我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他没答,转过身继续朝前走,我便也继续一跳一跳地跟着,一边跳,一边回想他方才的话。
他说把我送哪儿去?还是什么娘?唱戏的?
罢罢罢,脑袋也想痛了,好歹今日吃得肚饱,大概也可以借地儿睡个囫囵觉。
夜色已经很深,我只顾跟着陆尘,也没仔细看路,大约记得在廊子里绕来绕去的,最后眼前只剩一片林子,沿着石子小路进去,隐隐听见潺潺的水声。再走一阵,见着一个低矮的石头拱门,门口挂着一对纸灯笼,进去便是一个幽僻的小院。
陆尘忽然开口道:“你把那东西藏好,别让不相干的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