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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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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阵子我总做一个梦。
一会儿是平淡无奇的一根狗尾草,随风四处飘荡,总也没有个落脚地;一会儿又变回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凄凄惶惶地来回,不知摸寻什么,却晓得只有寻着了才能回家。
做了一遍又一遍,心知是梦,毫无悬念,依旧怕得厉害,有时在犄角旮旯里绕得没完没了,也只有闭着眼睛蹲下来,一副怂样地边哭边等,最后汗流浃背地醒来,眼前灯影幢幢,只听得窗环丁丁。
我再不敢自己睡了,便跑到陆尘书房去,通常他会待到很晚,我心虚气短地进去:“师父我就坐小一会儿。”立马从架子上抽一本厚书,装模作样地竖起来,在书背后趴着。
我发誓不再想他了,我安心歇会儿还不成么?
那样其实特别累脖子,但入睡倒快,梦也做得少了,并且隔天醒来,也是好好地躺在自己房里。
后来索性抱着被子过去打地铺,他看他的书泡他的茶,我想我的事睡我的觉,清清静静,待了一个多月。有时我自己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白玉水洗,擦擦抹抹,盛了水又倒掉,能折腾老半天,到了还给磕掉一块,陆尘也只是抬头,神色淡淡:“高兴就好。”
那阵子他对我真是纵容到家,无论折腾什么,都没见他皱过眉头;而我几乎荒废了功夫,也不大想看见其他人,只是一天七八趟地往他那边跑,发呆,摆弄各样玩意,时不时弄坏几个,偶尔帮着扫地收拾,掸掸灰尘,饭也在他房里蹭。
如今想想,真是逍遥又窝囊,简直到一个欠揍的地步。
直到有天大清早,我被淙淙的水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来,陆尘还在,边上又多一个沐意。
见我起了,沐意便晃着脑袋念一句:“又该长一岁,哎,小丫头如今多大了?”
听来是个甚为久远的问题。
我仰着脖子尚在迟疑:“十……”却听陆尘道:“十七。”
“眼睛小,随她爹,”沐意遥遥对着我比划,“我记得她刚来时,人也就这么点点大,没怎么长个儿啊。”
原来眨眼又到八月十五。
沐意带了自家茶叶过来,用一个小竹瓮盛了搁在桌上,取了一撮搁在壶里泡,烫了三个青瓷杯子,也递给我一个。
质厚乌润,有如珠玉,经水后芽叶舒展,又状若芙蕖,是为南屏芙珠。
沐意边斟茶边道:“芙珠陈香回甘,皆在汤中体会。”
我却觉得滋味浓苦,喝着并不是很喜欢,只是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倒也十分悦耳。
陆尘挡了他手:“空着肚子,别让她喝了。”
沐意便笑:“青山自己说说,何时让你师父少操些心。”
我听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快了快了,女大不中留。”然后自觉失言,“不是……”
“这话说得出来!”沐意呷着一口茶,差点没呛住,“陆尘你听见没?!”
陆尘也只是淡笑,然后搁了杯子道:“你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却被他捺着肩膀到墙边:“站直,抬头。”
沐意在旁边拍手笑:“肚子又鼓起来了。”
我只好凝神吸气,靠墙尽力站直,陆尘伸手一比,我头上却好像顶到什么硬的物件,一恍神功夫,他已放下手:“高了不少了。”然后将手中物件递给我。
低头一看,是一管翠绿的三孔笛。
“死生离合是常事,总不能一辈子躲着。”
我怔了半晌,再抬起头,见着墙上赫然一道刻痕,勉强到他肩膀,忽然嗓子眼堵了:“师父……”
陆尘只是拍拍我:“去吃饭吧。”
这么些天,我头一次去前厅吃饭。这条道不长,却有些陌生,自己一路慢慢踱步走,穿过天井,再转过游廊,只觉得十分冷清。
恍然间想起来,几个师兄如今都不在家了。
颜朱看见我的时候霍地站起身,惊得筷子都掉了:“陆、陆、陆,陆青山。”
我哎了一声,坐下来。
颜朱却还在原地站着,从头到脚地瞪我,欲言又止地,最后慢慢吞吞拖出一句:“陆青山,好久不见。”
这话说得不错,听着却十分硌涩,我边喝粥边抬眼,从碗沿上很费劲地瞄他,差不多两个月没见,那小子又瘦高不少,眼是眼鼻是鼻,却怎么一副愣头青样了。
‘
“就你个高,”我稀里哗啦地应他,“坐着说成不?”
这年八月十五,八师兄终于也回去了,说是家里终究不肯他荒废,硬给捐了功名,去淮扬一带补个官缺,临走时一步三回头:“过些日子一定回来看你们的。”
我点点头:“师兄你保重。”还是继续待在杭州,桑家坞的陆宅,南屏山再往南。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我坐在空荡荡的天井里唱歌,唱的是浑学来的调子,“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配着漫天黄叶萧萧而下,很是伤情。
颜朱沉痛地看了我半晌,终于没忍住:“大过节的,你能别唱么?”
我一拳头捶在他背上:“滚!”
“轻点轻点!”他笑嘻嘻地闪开,又举起手中的碟子,“来来来,吃月饼。”
是呀,也是中秋,该吃月饼。沁元斋年年都差人送来,浆皮、酥皮、硬皮,火腿、枣泥、莲蓉、百果、干菜,该吃哪样?
颜朱倒很大方:“你先挑!”
于是一人拿了一个火腿馅儿的,就坐在台阶上吃,弄得满地碎渣子,一瞬间好像回到从前,我俩在莫愁谷还难兄难弟的时候,说来那时也没什么不好,两个小萝卜头没心没肺,拌拌嘴聊聊天的挺热闹。
颜朱忽然说:“你脖子上那道,怎么回事?”
我说:“啊?”连忙伸手去摸,却被颜朱拽住,“哎呀一手的油!”语罢自己先松了手,留在我袖子上一块污渍。
颜朱讪笑:“你,那个,你脸上也脏了,我给你擦擦。”
我应声哦,却顺势抹他一脸,颜朱怪叫一声,随即气势汹汹地扑过来:“陆青山你死定了!”
正闹得厉害,忽然听见有人在敲后院的小门。
颜朱趁机得手,这才大笑着起身,端了月饼碟子道:“我去打水。”
我便掇着两只油乎乎的手去开门,刚走到门口,却听见外头响当当一声怒喝:“颜朱你给我死出来!”
咦,是个女的。
颜朱在里间低声嘱咐:“就说我不在。”
我便拔了门闩,却被外头那人猛一把推进来:“你倒是给老娘躲啊!啊?!全听见了!”
紧接着黑咕隆咚的,一个东西就准确无误地砸到我脸上了,然后顺着身子滚下去,掉到地上一声闷响。
“哎哟!”
颜朱从里间嗖地一下冲过来,扯我到旁边:“陆青山?”
我痛得眼睛都花了一花,只能胡乱指指地上。
颜朱低头,倏然变了脸色,冲着来人就一通怒吼:“你有毛病啊!”
那姑娘站在门口,也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看看我又看看他,头上一个坠马髻歪梳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我以为……”
她必以为开门的是颜朱。
话说她扔别的倒也罢了,我好歹练过功夫的人,不至于那么细皮嫩肉,可这天杀的,居然是一整块的仙人掌,根茎肥厚,利刺根根饱满,从头一路扎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