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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暗香 ...

  •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宋·李清照·清平乐]

      徐慕舟初识影疏,是个清朗的春日。
      那时他刚从魔教的包围中杀出来,素衣溅血,青锋卷刃,只来得及抢了一匹骓马,纵骑狂奔。身后与他角竞的是魔教的左使练皓声,一匹白马紧追着他的骓马不肯放松,银鞭的影子不时就扫了过来。
      徐慕舟半虚脱,手软得连自己的辟离剑都握不紧,只捏了一枚平素惯用的回雁梭,一下一下戳刺□□骓马的侧颈,催逼那马儿激发出全部的潜力。一圈龙文鞭影卷过,堪堪贴着他的脊背将衣裳撕开一条伤痕。
      练皓声骑术绝佳,放马奔驰,白马从右后方紧逼过来,迫得他往左面兜缰。左面不远就是一条河道,无路可避,练皓声是在将他往绝路上逼,但势必不能拨马回头,只得由着骓马向前狂奔。
      练皓声微一夹马腹,白马一冲之际,银鞭裹挟风声横扫而至。徐慕舟半侧头,眼光扫见他毒蛇一样的鞭梢,抬手去架。呛琅琅一声响,辟离剑被长鞭卷起来飞上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他趋马向右,企图伸手去接剑柄,练皓声先他一步出鞭,以鞭梢承接剑柄,一抖一甩,三尺青锋转向,对着徐慕舟的胸口就刺了过来,势急而厉。
      徐慕舟俯身马背,左手搂住了马颈,右手仍然探手去抓长剑。抓是抓到了,可是没有力气握紧,手心被磨得一烫,剑柄余势不减,脱手飞出,夺然清响,直钉在河畔一间小屋的门上。银鞭又卷过来,鞭梢重重砸在他左臂上,喀拉一声,臂骨脱骱,他再无法保持平衡,身子一倾跌了下来。
      原来人摔下马背的感觉是地面忽然贴近啊……徐慕舟的脑海里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同时眼角扫见了小屋里踏出来的黑衣身影。

      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个陌生的地方,柔软的床,梨木特有的清香一重重地散发出来。床前垂着黑色的帘幕,清凉,不晓得是什么质料,遮得眼前物事一概迷离。
      徐慕舟莫名其妙,抬手去撩开帘子,一动手才发现骨头都接上了。外面没人,他脑子里乱乱的,明明记得被练皓声迫上绝路,转眼间被人治好了伤丢在这里。
      他试着活动下腰身,慢慢坐起来。筋骨有些长久不动弹而泛出的软弱感,但伤却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侧头去打量这间屋子。
      屋里很暗,光线都被窗口的帘子兜在外头。帘子统统是一色的黑,织物的丝缕间透过轻渺的光,漂浮在房间里,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气,幽香侵人肌骨。床头的小几上扔着个琉璃蓝色的灯盏,徐慕舟不习惯这种阴暗,顺手掏出火石,咔咔两下就燃起了一星火苗,屋子里顿时浮起一片幽幽的清浅光色。
      当他感到头脑间不甚明白时已经来不及了。睡去之前只来得及让自己的身子倒在枕席上。
      鼻下艾草的气息辛辣,徐慕舟狠狠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焦距还没调整,先看到另一双瞳孔,很黑,幽深,瞳子里滑动着些许星芒。焦距慢慢调整,他看见了瞳孔的主人。
      很瘦削很单薄的女孩子并不能称之为美丽。眼睛大而黑,肌肤苍白没有血色,仿佛能看见暗青色的血管,嘴唇也是黯淡的紫色。见他醒了殊不为异,捏灭了艾草站起来,冷静地说:“我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有用途的,不要乱碰。”
      徐慕舟看她一身黑衣疏淡如流风,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恍然憬悟那灯盏里必是放了安息香一类的药物。讷讷了一句:“……多谢小姐相救。”
      “小姐?”女孩子不由得嗤出一声笑来:“原来‘修竹一剑’徐慕舟竟是个曲子词听多了的?”
      听人唤出自己的名号,徐慕舟手一抖,不自主地就要按上剑柄,到半空强自抑制住了,低声问道:“你是魔教?还是……”
      女孩子只冷笑道:“追你的练皓声,现在就在外边。”
      徐慕舟冷汗倏然渗出,拔剑而起,一手撩开了窗帘子。明亮的日光跌了进来,洒了他一襟一怀,外面是滔滔河水,空空荡荡,哪儿有个鬼影在?空余了他手中三尺辟离游光敛色。
      辟离剑——不是插在那门扇上了么?……从木屋中踱出的黑衣身影是——徐慕舟回首错愕:“你?……”
      黑衣的女孩子笑容锋利如刀:“我是说,练皓声他就埋在外边。”
      练皓声……那个魔教中功夫超卓,纵横江北的“澄江静如练”,居然……被埋在外边?他不会忘记,练皓声是怎么挟三十轻骑就横扫了南海剑派,怎么一人一鞭暗杀了崆峒的风长老,怎么以他的“澄江七骑”伏击了他与二十多名同门,并孤身追击自己数十里……
      这个弱不胜衣的女孩子,如何做得到?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友耶敌耶?徐慕舟回身微一抱拳:“大恩不言谢。”
      “要走的话记得带上你的回雁梭。”这几乎是逐客了。徐慕舟理一理衣襟:“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疏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影疏。”
      徐慕舟默念两遍,记住了这个名字。“在下终南徐慕舟。”
      “从你的剑上认出来了。”女孩子悠悠道:“我姓离。”
      徐慕舟初听了没反应过来,再一思忖险些把入了鞘的剑又抽出来:离影疏——江湖上姓离的只有以用毒和医术凌驾武林的离伤门,门中只收女子,弟子个个都姓离!
      离伤门的规矩是不医无酬之人,被救治的伤者必须为该门派做一件事。他撞到这么一个正邪不分的门派手上,说不定下半辈子都玩完了。
      “你要什么?”他终于开声问。
      影疏不答,只用眼神示意他跟出来。穿过重重门户,一层层的纱幕在带起的微风中拂动。屋子里的气味很奇怪,穿过布满石竹味道的长廊,转入的屋子里散出的是悬铃木的清味。最后,影疏带着他推开了一扇门户。
      浅淡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有木兰,辛夷,有些微的胡薄荷,混杂着鸢尾草的气息。屋子不很宽敞,摆了左右两大排木架,架上放着一只只的瓶罐。仍然是拉着黑色的帘子,阴暗而暧昧。从这一端走向那一端,香气逐渐有了变化,由疏淡而华美,渐渐地有了蔷薇香,泽兰水芷,木棉的气息过渡成了浓郁的玫瑰味道,里面还有丝缕的百合痕迹。
      徐慕舟顺手拎起一只小陶罐,凑近鼻端。紧闭的塞子里紫堇和蜀葵的阳光味道沁了出来。微黄的罐子上贴了个小小的标签,纤细的笔致写着:“簌簌衣巾落枣花”。
      是谁的一句浣溪纱?他不记得了。顺次看下去,各色的容器盛着各样的液体。碧玉盖杯周围弥散开荷花的清香和莲子的淡淡苦味,小字标注道:“好风如水”。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远处的一只白瓷细颈冰纹瓶,白杏花的气味和着一点子苦楝的清直渗过来。一天风露,杏花如雪,让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子清馨。
      影疏站在黑色的窗帘前,看他的眼,微微扬起脸来。她脸色雪白,屋子里偏又阴暗,衣裳与帘子俱是夜一般的色泽,她的脸庞就是这夜中唯一的月光。眼睛大而幽深,盛满了奇异的忧伤。
      身边的花香草韵肆意张扬蔓延,而徐慕舟忽然心中一动。这个孤单而奇魅的女孩子,在这一刻所展现的,竟然是一种绝世的妩媚妍色,如同暗夜里盛展的罂粟花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影疏的嘴唇是淡淡的紫色,很奇异——他素不曾见过女孩子有如此的装扮,那似乎又并不是用什么脂粉染就的,是种从肌肤中透出来的色泽。她嘴唇一动,逸出一句话来:“冰莲草,三个月。”
      冰莲草是难得的绝世奇药。徐慕舟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转身而出。

      当徐慕舟再次出现在离影疏面前时,影疏几乎不认得他了。他瘦了好多,皮肤晒成健康的褐色,只眼睛不变,湛黑。她开声赞道:“难为你,今天是最后一天的期限……进来罢。”
      徐慕舟随她步过长廊,在会客的清雅小阁子坐下,悬铃木的味道浸润了空气。他探手入怀,掏出一枝细茎长叶的草株来。
      点点的白花,每一朵都攒开不知多少的细瓣,清意袭人。那是生长在极西昆仑的冰莲草,谓之生死人肉白骨,亦不为过。
      影疏伸手接过来,细细地嗅了一嗅,脸上竟然绽放开一个奇异哀伤的微笑,声音恍不可闻:“要是剧毒的蓝簪花,可有多好……也是一了百了。”
      徐慕舟没有听见,从怀里又摸出个小纱布袋子:“醍醐香的花籽,种下去,秋天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影疏看着他的脸,楞了一会子,伸手解开纱布袋,拣了一颗圆滑的暗青色小粒,在指间转了一转,伸手一弹,那种籽已卡在她唇齿之间。一声极微弱的碎响过去,徐慕舟愕然站起:“醍醐香的种子有毒呢!”
      “咽了。”影疏脸色不变。徐慕舟急了,连男女大防都不记得,上来就托她的下颔。影疏重重挥手,一巴掌连颈带颊地抽上去,指甲在耳后带出一道血丝,眼见着徐慕舟颈上就肿起了五道手指头印子。徐慕舟猝然回手,手腕扬起来斜挥下去。影疏不闪不动,看着那一掌在她眼前生生顿住,只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一招竹叶手,只可惜没有掴下来……”
      徐慕舟脸涨得通红,瞪着她手指微微颤抖:“你,你……”他终于恨恨一摔手:“罢了,与我什么相干!”掉头就走。影疏任他走过身旁,并无一丝言语。房门重重摔上,她忽然凄然微笑。
      过不片刻,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一道。隔空扔过来一个小小的瓶子,有人在门边干声道:“我终南门中的碧玉丹,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心肠。”离影疏漫声笑道:“莫忘了我姓什么。”
      徐慕舟一怔,陡然记起来影疏在毒物间浸淫了多少时间,莫说是醍醐香一粒种子,就是灌一壶鹤顶红都不见得有事!他一时自悔,影疏却笑吟吟立起身来:“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求我什么事?”
      徐慕舟默然,咬了下牙,道:“不必。”掉头便走。影疏在他背后幽幽一笑:“不经我的允许你未必能出了这个门……”
      “怎么?”徐慕舟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框上,忽然间毫无力气,顺着墙就滑坐了下来。影疏没怎么抬手,一张椅子恰好溜到他身边,承接住他身体的重量。她瞧着他,带一个笑:“只是我玩毒玩多了,手指甲上带点麻药。”
      徐慕舟头一侧,人似乎已经昏迷。影疏倒真的吃了一惊,伸手去搭他的脉。徐慕舟只一翻手腕,掌心里暗藏的一枚回雁梭就压住了她的动脉。影疏微一甩手,察觉腕上的冰凉,笑道:“我还以为终南门中全是君子,原来也会我们下三门的手段。难得!”
      “我只是不能死。……我肩上尚有门户血仇。”
      “如果我要杀你,当时就不必下毒做了练皓声。”影疏唇角一牵,想起练皓声角竞徐慕舟被她截下的时候,练皓声曾脱口而出:“离伤门不必搅进来!”
      她只盈盈微笑:“练左使,这个人我要了。”
      “徐慕舟伤我教中坛主三人,教主下了绝杀令。刃之无赦。”练皓声坐在鞍上,低头俯视,眼光盛厉:“离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只慢慢抬手,指尖挑成兰花状。练皓声决然一笑:“那么,离姑娘请。”他丈许龙文银鞭如毒龙,只一抖,声势已足慑人。
      她的手指轻轻捻动,黑裳无风自拂。一转腕间,星光漫天如雪。练皓声银鞭舞成光圈,淬蓝的银针在光圈外迸溅而开,她一退两丈,收手不语。
      练皓声眼光奇异,盯着地上横卧的徐慕舟看了一会儿,道:“何苦来?魔教虽自命为邪,但也不愿与离伤门衅战……就为了他?”
      她不知道,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理由。练皓声一笑:“追他三十里,我以为我可以手刃他为我教中兄弟复仇……”他笑颜忽然苦涩:“只可惜,遇到你。”
      “江湖规矩,胜生败死。”
      “是,我无怨。徐慕舟是你的了。只是,也许你这样并不值得。”练皓声仍然保持那个笑色,脸色却渐渐转为青白,“果然是好手段,练某甘拜下风……”
      “那毒是我新调的‘渔火江枫’,你可无憾。”
      “死在离伤门弟子手下,练某荣幸……”练皓声人已经伏在了马背上,声音渐弱:“告诉我,你的名字……也好给我一个明白……”
      “离影疏。影子的影,疏淡的疏。”
      “好,记得了。”练皓声居然绽开了最后一个笑,头微微一垂。她步上,从他肩上拔下一枚银针。

      往事回首,她决然抬头:“练皓声已死,你的目标是右使江陌颜?”
      徐慕舟只一点头,眼光中充满了不可抵御的沛然之力。那种眼光,流离着强盛而内敛的生命力,似乎随时可以爆发出来。影疏几乎羡慕起来,她晃晃头:“放开我,我带你去药房。”
      徐慕舟慢慢松开了手,随即一颗浅碧色的药丸直扔到他手心里:“我离伤门的天香丸比碧玉丹可好得多了……吃了解你的麻药,随我来。”
      四肢力气渐复,徐慕舟手指一转,回雁梭已然不见。影疏伸手在门上一推,前次到过的药室再次展现,前后无数木架无数器皿,芬芳重重叠叠。
      “右面一排是我手调的香露,左面的是药架。在药架上随便选一只,这些东西多少能帮到你一点。”
      徐慕舟在无数奇异中只流连了一会儿就觉着眼花缭乱。一眼扫下去,一只最陈旧的木架的最下方,放着一个小小的银瓶,精巧得如同一件玩物,却落上了些许灰尘。他俯身拾起,细细拂拭,尘土抹尽,银色的蔓陀罗花枝盘旋在瓶身上,晶光闪亮。嗅一嗅,几乎没有味道,也并无标签。
      并不知道是那瓶子的什么触动了他,他举举手腕:“这个是什么?”
      影疏闻声从另一头绕过来,望见他手里的那瓶子登时呆住了,脸上神情瞬息万变,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你怎么会选中这个……天意……”
      “什么?”她声音含糊,徐慕舟没听明白。
      影疏一咬牙齿,踏上两步从他手里把那瓶子拎过来:“只有这个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它会伤到你的……你另选一瓶罢。”
      徐慕舟一时默然,过一会才轻声道:“算了罢,我一样都不要了。”
      影疏扬起脸来看他的眼睛。
      徐慕舟续道:“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欠人情……上次你救我一命,我以冰莲草还你,我想我们是清了罢?无功不受禄……在下告辞。”
      影疏的笑容尽数僵硬在脸上,眼睛里有奇异的光芒,手指捻住那株冰莲草,只一搓,纷纷细瓣,无声零落。她竟将这奇药丝毫不当回事,看着他决然转身的背影,她低下头,忽然冷笑起来:“清了么?看在你送我花籽的份上,这个,给你!”
      素手一扬,一只玉瓶越过重重木架飞抛过来。徐慕舟条件反射般顺手一握,触手温润,是绝好的羊脂白玉,几近透明,借光可以看见里面清亮的液体晃动。
      “‘凤凰台上忆吹箫’,拿去罢。算我们真的各不相欠。”
      这就是离伤门中最负盛名的伤药么?徐慕舟低首,眉锋却微微地扬起来。整整一瓶的疗伤圣药,只抵还他寻来的一袋花籽。
      他明白他终究还是欠下了,只是那债主必不肯要他再度偿还。手一推,门扇洞开。
      影疏送出来,手里还握着那小小的银瓶子,半是笑语地道:“这个庄子,你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它叫‘破愁别院’。”
      岂能真有一种灵药,便破尽世间一切愁妄情事?

      江陌颜是魔教的右使,人称‘天涯明月’。徐慕舟挟辟离刃上门求战时,他身在姑苏城。
      寒山寺的门外就是一条江水,夏夜的星光清而疏淡,寒江滔滔,斯时江陌颜白衣如雪,倚栏听水,手里没有兵器。
      “天涯明月”江陌颜成名的并非兵器,而是烟云流袖。徐慕舟持辟离剑,清声道:“江右使请了。”
      “练兄死在你手里?”
      “不。”他微微摇头。
      江陌颜似乎竟舒了一口气,蓦然微笑,一抬手,流云的袖影如风如水地荡卷了过来。辟离剑在漫天的绫影里划出一道道撕裂天幕的伤口,伤口旋即又被层层的袖影裹住,叠成厚重的攻势。月光从袖影的间隙细细地流下来,照着银河一般的剑意。那一层剑意从袖影下面升华直上,扶摇不可抵御。
      哧地一声轻响,衣袖被割裂的声音从风声里跳了出来。一小条素色的绫飘飘悠悠地落下,江陌颜不知怎么就“啊”了一声,攻势陡弱,一个旋身转了开去,左手捂着右肩,神色恼怒。
      徐慕舟低头,辟离剑银光如雪,没有一丝血痕,江陌颜并未受伤。耳听得敌手一声清叱:“小子无礼!”跟着流云的长袖又舒卷了过来。
      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江陌颜虽也纵横江南,但却不若江北练皓声般强悍锋锐,身手也差了一线,记得当时练皓声的银鞭曾将他的一切攻势完全封锁,那种压力几乎无可比拟。
      而即使是差着一线,成名江南的天涯明月盛怒之下也已经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横下一条心:“郁离尘意!”
      唇角微抿,一丝咸涩的血气在齿间弥漫开来。剑意忽然大盛,辉光无数,刹那间压过了海也似的袖影。又是长长一声撕裂之音。
      江陌颜陡然住手,左手的衣袖直裂及肘,一丝血线蜿蜒而下。他脸色一冷,左手背后,右掌横掴而至。
      这一记居然全无章法,破绽无数。徐慕舟侧身避让,顺手还了一剑。江陌颜忽然变招:“三星拱月!”
      成名的杀招下,宽大的白绫袖里扑出三点寒星,直奔徐慕舟面门。他猝不及防,只勉力转身,一颗暗器嵌入了左肩。与此同时,回雁梭也从他的掌底翻了出来。
      略微的风声。江陌颜束发的带子悄然委落,头发忽然间如云霓般披散下来。
      ——好一个绝色的女子!
      “天涯明月?……”
      江陌颜右手拢着头发,袖子宽松地滑下来,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左手的衣袖划破了,背在身后,一时间竟然分不出手来攻他,脸上羞急惊怒兼而有之,涨得通红。徐慕舟一时都忘了挪开目光,呆呆凝视,只觉得头脑里一阵一阵昏眩。
      江陌颜终于还神,扯下半截衣带将散乱的青丝一系,挥手就是一耳光。徐慕舟想躲,却只一晃就栽了下来。
      江陌颜绝色的容颜在他眼前一闪,视力迅速模糊,星光如雪披落。他左肩全无知觉,淡墨色的液体缓缓渗出,浸入寒江。

      徐慕舟是在淡淡的清香里睁开眼的,箫声若有若无地飘渺着,如同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依旧是黑色的床幔黑色的帘子,光线黯淡暧昧。
      “破……愁?”
      箫声止了,别院的主人站起身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睛下面有着不易为人察觉的淡淡阴影,嘴唇淡紫,好象开败了的荼蘼。他张口,口齿间有奇异的清凉,不知道方才被灌了什么药汁下去。
      影疏放下了那枝青竹箫。屋子里静了,香气就显得愈发清朗。徐慕舟细细嗅了一嗅,眼光忽然不可置信:“……菊花?”
      影疏慢慢撩起墨色的帘。阳光从西窗洒落,黄昏的光影在屋里面荡漾出一阵怅惘。屋外是满满一圃的菊花,初开,还间着几个青色的骨朵。“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
      “等等……江陌颜呢?你……”
      “那个女子?”影疏的眼神忽然散发出奇异的杀气。徐慕舟瞳孔刹那紧缩,生怕象半年前一样,她张口说出“埋在外边”几个字。
      幸好还是没有。影疏瞥见他紧张的脸色,怔了片刻才道:“她解了那暗器上的毒,走了……我没追上。那时你擅用‘郁离尘意’,不惜损血伤身,结果经脉重创,随时有可能走火,我只好先带你回来。”
      徐慕舟忽然心头一松,长长出了口气。影疏脸色瞬间黯淡,冷冷摔下两个字:“呆子!”
      “什么?”
      影疏以一种微妒的眼光望着他。徐慕舟忽然觉得她苍白瘦弱,心里浮起一阵歉疚和怜惜的感情:“我又欠你一条命,还不清了。”
      “是啊,我可是把满满一瓶‘凤凰台上忆吹箫’全给你灌了。你始终昏迷不醒,命在旦夕,我怕我医术不够,连夜跑到落尘山去请我师姐出马……”
      “你师姐?”
      “离镜尘。”
      他听过这名字。离伤门中最出色的女子,现任门主离镜尘。是影疏的师姐,号称医术可冠绝天下。
      “师姐救了你,保住了你的武功……”影疏说着,唇角牵起一个笑来。徐慕舟识她半年有余,头一次见她的笑颜如此单纯而美好。一瞬间似乎这个女子全身都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脸色好白……应该涂些胭脂的。”
      离影疏呆了一呆,刹那双颊生晕,幽黑的眼睛折射出迷离的光色,柔美清疏。她微微垂首,以为可以掩饰那水样的羞涩:“……呆子!”
      徐慕舟仍然莫名其妙,不清楚她语意何指。

      那些养伤的日子,影疏温柔得异乎寻常,全然不似那个手起针发的凌厉女子。一碗一碗的汤药灌下去,他的伤逐渐痊愈了。
      而江南名动一时的魔教右使,“天涯明月”江陌颜于八月初三,新月一钩之时,在姑苏寒山寺开竞夜之饮。酒过三巡,寒山寺钟一声声敲得清朗,客船的橹声摇碎了一江的月光。江陌颜披衣而起,于一座酒歌谑浪中高声道:“明月天涯分旧襟!”
      魔教众人一时犹未解,教主江梦迟最先站起身来,清声笑道:“陌颜,你醉了,过来坐下。”
      “大哥。”江陌颜白衣如雪,眼神清冽:“陌颜蒙伯仲之序,得以当上这魔教右使。数年来蒙同道抬爱,将我与练兄并称。其实谁都知道陌颜没有那个能耐,又生性疏懒,打理不了教中事务,‘天涯明月’一名,用着有愧……不如放陌颜归去罢。”
      “何苦来?”江梦迟唇边笑容清苦:“大哥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魔教也算江湖上数得着的门派,什么事不能办到?大不了大哥撤了那绝杀令。”
      “大哥。人总会有倦的时候。何况陌颜并非从此匿迹,只是才疏艺浅,无力再混迹江湖……陌颜会回来看大哥的。”
      “陌颜。”江梦迟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子,方道:“哥如今就只你这么一个兄弟。记得在外头别让哥操心,风刀霜剑,有什么难处你随时回来找我。魔教这儿仍然可以留你一辈子。”
      江陌颜眼眶微一潮,低头掩去了。良久抬首,开声笑道:“大哥保重,陌颜告辞。”说着转身步出。
      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江梦迟将手上残酒泼了,扬声四座:“魔教右使江陌颜离任,从今天起撤了对终南‘修竹一剑’徐慕舟的绝杀令。”
      堂上堂下百余名汉子暴雷也似地应了一声。江陌颜回首微笑,袍袖一振,两扇门呀然而阖,将江梦迟遥望的眼光生生夹断。江梦迟回席,只一击掌,酒灯重开。寒山寺内依旧是歌喧无数,他满饮三觞,醉眼迷离,口中却笑道:“纪研冰,林萧然,从明日起,你二人分任左右双使。”
      他身侧的纪研冰轻声应了个“是”字就不再言语,而席对面的林萧然更是只一垂首,以一个清明的眼神就回应了这一句话。江陌颜乍然别去,魔教中的高层人物都有些悲凉,只江梦迟一杯杯灌酒,言笑如常。过了一阵子,他拂衣站起,穿过寺中的殿堂,直入□□。
      脚步声微响,纪林二人默然随至。江梦迟眼中精光一暴,完全不是席上酒醉态:“我知道你二人有话说。”
      “是。‘修竹一剑’徐慕舟,曾伤我三名坛主,后为练左使所伏击,据报斯时已身受重伤,夺骑远遁。练左使孤身随之,不知所往。三日后左使的白马负他成名之龙文鞭空鞍而归,左使号称人在鞭在,显然已经殉教。——就这么放了徐慕舟?”纪研冰冷冷静静地道:“夏中五月寒山寺中,江右使曾与之一战,斯役无人得见,右使只说不分胜负。徐慕舟并非可轻敌之人,恐日后卷土重来,对我教不利。”
      林萧然一直不发一语。江梦迟却笑道:“研冰多虑。……莫说终南门下好手已大半伤损,便是看在陌颜的面子上也应该彼此收手。”
      “右使的面子?”纪研冰一时不解:“右使……”
      “别说了研冰。”林萧然眼中亮光一闪即逝:“右使自有苦衷,多言无益。”
      “我这儿还顺手拎了一壶酒出来。”江梦迟微一扬手,手里果然是一把瓷壶:“前面太吵,后面喝。”他自饮了一口,林萧然低声说:“教主喝得太多了。”说着接过了壶,一饮而尽,来不及吞下的酒顺着唇角淌下来,淋湿了胸口的衣裳。纪研冰压低了声音叱他:“萧然!教主面前何必如此失态!”
      江梦迟一挥手:“研冰不必拦他。”他声音低惘:“萧然,我放走陌颜你当然不会开心,可是你也知道,我只这一个——妹子。当初我出任教主,威望不能服众,教中风雨飘摇,是陌颜自扮男装出任右使,助我处理教中事务。这些年我亏欠她良多,她只求我这一件事,我不能不应。”
      “妹子?”纪研冰一时愕然。
      “女大不中留。”江梦迟悠悠道:“萧然,只盼你看得开儿女情事,天涯何处……”
      “我看得开的。”林萧然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开声笑道。他的眼里陡然浮起一曾晶莹醉意。

      箫声幽幽,分不清是忧伤还是欢喜。影疏斜倚在破愁别院的栏杆旁,菊花簌簌抖落。远处,徐慕舟推开门转出来,微笑道:“也给我吹一会子。”
      影疏停了手笑道:“这一枝箫不成的了,取竹枝来另给你削。”徐慕舟依言过来,影疏自取了小刀,削去竹刺,徐慕舟顺手就拿起她的那枝箫来,弹一弹,声音清空。他随手就到口边去。
      掌心微微一热,箫枝被横抽了去。影疏并不看他:“你吹不得。”
      “怎么?”
      “我用过的东西有禁忌的。”她正色道。
      “不愿意和我用一个吹孔?”他本是笑语,却不料影疏脸色一沉,“你要怎么样才肯信我?”她顺手将箫枝照栏杆一拗,啪地一声断响。徐慕舟不意她忽然发怒,一时怔住。影疏冷笑一声,甩下手中零七碎八的物事,顾自回卧室去了。
      徐慕舟竟做声不得。

      中秋的月亮大而切近,仿佛只一抬步便可以走进去。
      “你看这月亮,为什么月圆了人不圆呢?……我最怕过除夕和中秋,永远没有人陪我。每年的中秋都是我一个人赏月亮,一个人喝醉直到天亮。每年的除夕,都是我一个人放烟花火。有时候直恨不得一把火将这劳什子别院烧了。破什么愁呢?哪儿就真有能忘忧的灵药?……若是愁真能破了,愁也就不是愁了……”影疏如同小女孩子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挂着凄凉的微笑“今年,总算有一个中秋,有人陪我过。”
      “……总不会有人孤单一辈子。”
      影疏微笑不语。徐慕舟仰靠栏杆,望着巨大的月轮,一时笑了起来:“大不了明年中秋我还来陪你过。”
      影疏的眼光只明亮一瞬,旋又黯淡下来,幽幽吐气:“明年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月无长圆,人生只如浮萍。”
      徐慕舟心里忽然一阵空,自己给自己斟下一杯酒。“小女孩子何必如此洞彻世情,你都有一根白头发了。”
      “见多了生死,惯了。你要我怎样呢?”她忽然轻声一笑,如盛开的蔓陀罗。嘴唇上奇异的紫色,让她整个人孤单而绝妍。徐慕舟忽然感到喉头干涩:“原来你笑起来也这么好看……”
      影疏只微微一垂首,红晕陡生。徐慕舟望着那月光下的女孩子,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伸手去揽那单薄的肩,影疏一转身想避开,却让到了死角里,抬起头的时候唇角居然有浅淡的血痕,染上双唇,给她添上了一份嫣红。就如同药室里一抬首所显露的绝世的妩媚颜色,让人怦然心动。徐慕舟的手指滑过她的颈,不晓得是勾住了扣子还是什么,嘶地一声轻响,黑色的华裳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一时失手,徐慕舟呆住了。影疏的脸涨得通红,随即惨白如纸,挥起手来就给了他一耳光。
      徐慕舟退了一步,头脑里一片混乱。张了张口:“你……我……”
      影疏只是慢慢回手,掩住露出的肌肤。“滚。”她笑道:“你滚……”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离伤门弟子,锋利而冷漠,一出言便是雁落鱼沉天长水阔。笑容里蕴藏着说不出的神情,似是凄楚,又似是嘲弄。唇角的嫣红渐渐干涸,使女子的面目在月光下异常苍艳。影疏笑道:“帝乡虽好,不可久留……”忽然一手推开了他,手在墙上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拍。
      别院中居然也是机关无数。轧轧一阵低响,一道铁闸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间的一切牵绊尽数截断。
      铁闸上镌着两个龙游般的草字:破愁。

      冬日的雪下过几场,梅花开得正精神。从离伤门的总舵发来了一张帖子,相邀终南徐慕舟,前魔教右使江陌颜前往落尘山小酌,落款是门主离镜尘。
      十一月初七,镜尘山庄里温暖如春,几样清新的菜肴排了一桌子。离镜尘是个美丽的女子,青裙素面不施脂粉,年纪三十左右。酒过三巡,她微笑而起。
      “徐少侠,今天请你来见一个人,想你应不会拒却。”
      “谁?”徐慕舟的手指握紧了。
      离镜尘但笑不语,步入后堂。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竟已携了一人的手,笑道:“阿疏,师姐把他请来了,你可心没有?”
      徐慕舟长身站起,失声道“是……你?”
      离影疏居然盛装,水蓝色的长裙,脸颊上淡淡地晕了一点子胭脂,娇艳异常。她诧然回首望向青衣的离镜尘,声音奇异:“师姐,你要我盛装相见的,就是他么?”
      “阿疏,师姐是要给你们完婚的。他可还欠你一条命。师姐活人无数,只是医不好你的宿命,也只有让你开心一点是一点。”
      离影疏手一抖,一时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来,惟有眼底悲欢无数,一一流过。徐慕舟的袖子无意间拂倒了酒杯,酒水哗啦啦淌了一桌子。江陌颜却微笑起来,不知道是哀伤还是期待。三人一时都无话。离影疏似乎忽然间镇定下来了,声音一下子变得冷而低峻:“师姐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阿疏,你身上的毒性太重,心里再不得安宁,会折寿数的。”
      “师姐,我自己的命,自己来定。”离影疏蓝裙黑发,神色益发冷峻得不可逼视。“这一件事我自己挑。”
      离镜尘叹了口气,默许般退开一步。离影疏侧过头来,盯着席间二人看了一会,忽然笑道:“当真是神仙眷属。”
      徐慕舟唇角忽然浮起一个近乎飘渺的笑:“你要什么?要我的命,也可以现在拿去。”
      影疏震了一震,回过神来竟也是微笑如许:“命不命的,生死我见得不够多么?我要……”她眼波流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就要你坐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去插一瓶梅花……”说着一转身,裙裾飞扬,竟自抛下众人出屋去了。门口传来飘渺的语声:“师姐,借我个花瓶儿罢。”
      过了一阵子,离镜尘拎着一只羊脂玉瓶子转出来,唤道:“阿疏,你的花儿呢?”
      那是盛着“凤凰台上忆吹箫”的瓶子,而今已经空了。转了几转,抬首望见离影疏正立在一棵白梅树下面,踮起脚尖去折虬枝。见她过来便回头笑道:“究竟是冷了,梅花儿都开得格外好……”
      她手中拈着那一枝,将上面的花朵瓣瓣揉碎。满地的梅花瓣和着雪盖住了她的双足。
      满地梅花和我老!……转眼间一枝梅花已经尽数揉碎。影疏扔掉枝子,微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
      一滴淡墨色的血滴在梅树的断枝上,从截口迅速地渗了进去。然后又一滴,再一滴。离镜尘踏雪跑到树底下的时候影疏正自抬起手来,抹去了唇角的苍艳之色。离镜尘不由得皱了下眉,影疏神色无异,口中轻声道:“只是可惜了这一树的好花儿……”
      遥遥的暖阁里,白衣的青年与女子对面而坐,谁都不曾说话。徐慕舟心中反复盘旋着离镜尘临去的几句说话:
      “她自小中了绝世的奇毒,投入离伤门,用另外的毒性来克制本身的宿命以求得一线生机,从小是毒药罐子里泡出来的。生死见得多了,才会有那么孤僻古怪的性子……其实阿疏没有害过人,她只是想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而这东西,偏不是你能给她的……”
      而江陌颜却想起了另一个约定。那个决定他们三人一生命运的约定:
      “终南与魔教数役之下,人才各自凋敝,不如联姻。”
      “师姐,我的指甲,我的血,我的眼泪,我已经不知道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不带毒了。我怕和他在一起,我会连带着把他毒死的……”影疏站在梅树下面,手里痉挛地捏着那只白玉瓶子,越来越用力。终于喀嚓一声碎响,晶莹的瓶壁裂开在她的指间。影疏扶住了梅树,只一摇,满树的梅花就如雪般纷纷坠落。细看去,每一朵的花萼都已枯萎作焦黄。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漫天的梅花中,一个蓝裙黑发的女孩子扶着干瘦的梅树,低声唱着一首《清平乐》的上半阙,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径跌下来。

      雪消草长,又是一年春。白衣的一双壁人立在别院的门口。
      高悬的“破愁”二字横额下,大门吱悠悠地拉开。院子里旁的花草已经尽数拔除,只有几树孤单的白梅花,寂寂寞寞地开出一院清香。
      屋子里是空的,熟悉的斗室里只余下空空的木架,说不出的凄凉。一直转到□□,满地的花瓣,拱着一座突兀的新坟。
      “我葬她在这里,依着她的话种了满院子梅花。”青衣素面的女子平静地说着,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自己:“她走的那天是除夕夜,毒性无法抑制,白发如雪……”
      一阵风吹来,满地的花瓣忽然如蝴蝶般飞起,香气大盛,弥漫全院。
      “她生前所调的那些香露和灵药都倒在了坟上,一直渗到土里面,浸透了整个院子。可能会香一辈子呢……”离镜尘无声地笑了起来:“只留下这一瓶,她要我亲手交给你,说是你看中了的东西……”
      纤细的银瓶子,蔓陀罗缠枝,晶莹得如同满月,拴着一束雪样的银丝。
      “是落在白梅花上的雪,一点点扫下来,和着她的眼泪,配成了这世界上最灵性的蛊毒,唤做相思。它的标签很长,和镌在她墓上的是同一句话……”
      那突兀的新坟上,并无姓名,也无寻生平,只是一首《清平乐》的下半阙,字迹温柔而凄楚。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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