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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战歌 ...

  •   火堆在夜风里明灭了一下,快要残了。简荻站起来想找些枯枝,四下一望就又坐下了。地面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败下来的大军早把能烧的都烧完了。他紧了紧衣领,向手上轻轻呵气,夜色里氤氲开淡白的雾气,形成种种形状,很快弥散。
      远处隐约传来低沉的歌声,是军中的战歌,不知是哪一处的士兵在唱,稀稀落落的七八个声音,高低不齐。简荻无可无不可地听着。身边一个士兵低声和了几句,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他帐下的卫兵,见他看过来就不唱了,怯怯地低头。
      “怎么不唱了?”简荻随口问了一句。
      “将军,我们……还能打么?”那士兵沉默了一下,鼓足勇气道:“都是伤兵了……”
      “别问我。”简荻道:“我是偏将军,打不打我不做主。你去问穆大将军。”
      “我上什么地方去问。”士兵苦笑了一下。忽然远处的夜色里刮过一道尖锐的风声,偏将军沙新毅粗豪的声音呵斥道:“唱歌都有气无力的!什么东西!”
      “老沙,别打人。”简荻站起身制止道。沙新毅提着马鞭走过来:“这些个兵,唱歌都唱不起来!”他愤愤地哼了一声,在简荻的身边坐下:“不打不行!”
      “行了。”简荻换了个坐姿,双手抱膝:“军心够散的了,你再打,半夜看人家割了你的头降敌去。”“滚,少咒我。”沙新毅骂了一句,然后严肃起来:“你说咱们打的这叫什么仗?”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仗!”简荻陡然暴怒起来:“这叫炮灰!谁看不出来?不就是功高了招人嫉妒吗,就有人撺掇开仗,让咱们死在这儿!”
      沙新毅脸上的刀痕在月下愈发清晰,眼睛中竟似有一丝绝望的样子,但随即隐去了,浮上了激怒:“大不了就输!索性一并革了功名,下大狱去清净!”他狠狠啐了一口。简荻霍然伸手,在身边一块青石上一拍,石面应手而裂:“你一个将军,说这成什么话!”
      沙新毅一凛,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旁边的暗影里,一个声音静静发话:“大不了就死,但是仗不能输。”
      这一句话尤其悲凉,简荻的脸色刷一下苍白。偏将军傅青,军中一向最沉静最镇定的人猛可里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让他不由得心惊。月色里傅青的脸庞笼罩着一层冷静的忧郁,不再说别的,只是靠着峻黑的山岩,顾自磨他的佩剑。那剑杀人太多,卷刃了。
      “什么意思?”沙新毅忍不住问道:“你保证能打赢?”
      “谁都不能。”傅青道:“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们奏凯归京。”他说了这一句,重又低下头去,细细磨剑。那佩剑有蛇皮的鞘子,缠着繁复细致的银丝,是柄利刃,名为燕歌。燕赵悲歌,现在想来,格外不是滋味。
      简荻年轻,沙新毅粗豪,两个人都没听懂这句话。沙新毅忍不住复问一句:“到底什么意思?”
      傅青答非所问:“明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我至少算是活过了。”他猛地往起一站,手里三尺青锋映得月色寒凉,大声道:“都唱歌!唱起来!”
      那种歌声异常苍凉,在深沉的夜色里一直盘旋一直盘旋没有停歇。火堆熄了,纯粹是月亮在照着这支残军。简荻的歌声年轻激越:“生我父母,养我军阵。生当报国,死为鬼雄。魂兮归来,葬我家山……”

      斯役残酷,没有衣香鬓影理结丝桐,只有刀光剑影血色黄昏。由于是被包围在谷中,第二天的厮杀惨酷异常。夷邦的军队精锐如铁地压上来。大将军穆京指挥着军队抵抗,然而没有太大的用处。
      并不是所有的哀兵都可以胜。倒数第二道防线溃散,传来左军覆没的消息。跟着,就是沙新毅战死的军报。

      战场上还有穆京的中军和简荻的右军,缓缓退却。到过午的时候,简荻身上染满了别人的血,眼都杀红了。
      身后蹄声清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傅青的菊花青。果然傅青的声音传了过来:“简荻!低头!”
      简荻猛一低头,整个人伏在了马背上,顺手把马颈也压了下去。跟着就听身前一声惨叫,再抬眼,一个敌方的裨将手捂胸口慢慢倒下,神色充满诧异。他的指缝间插着雪白的箭羽,鲜血一点点将翎羽染得通红。简荻直起身来,回过左手,向背后的傅青作了个赞赏的手势。
      哒哒两声蹄声,傅青拉马踏到他身侧,拉开了弓,瞄准了一放弦,弓弦响声未竞,已又有一人倒下去。简荻摆了下手:“你是弓骑,去后面。”说着挥剑砍下。他满拟将一个敌兵的护颈铁铠砍开进而断喉,不料当一声火星迸溅,没砍开。“卷刃了!”傅青道:“你用我的剑!”
      “你去后面!”简荻将傅青的马缰向后一带,右手钝剑掷进了敌军人丛,听得一声惨叫,不知扎中了谁。他顺手夺了一枝长矛再战,而傅青在他身后纵缰逸立,弓弦频响,流矢如星,一时间敌兵不敢太过逼近。趁着人少,傅青沙哑着嗓子道:“给我夺一袋箭……”
      简荻的长矛轻易地从尸体上挑起一个箭袋来,向后抛去。傅青接了箭,哑声道:“我得回中军去!穆大将军吩咐了,只有拖到申正,大军才能安全……不惜一切代价,把阵脚压到申正——”他的眼光中蓦然闪现深痛的愧意,随即迅速掩去了。简荻没有回头,也就没看见。“知道!”他单纯地应了一声,扬声呼喝:“弟兄们听着,务必要把阵脚压到申正!听见没有!压到申正!逃阵者杀无赦!”
      他话音未落,坐骑就哀嘶了一声,前蹄跪倒。简荻猝不及防,几乎被抛出去。他看了一眼,马腹上插了一支流矢。不待他说话,傅青已经伸出手来,将他拉上了自己的菊花青。两人共骑不便,简荻的长矛将一人刺下马去,正待跃上空马,傅青抢先按住了他,一拍马鞍,人已跃起来落在了空鞍上,拉缰掉头,冲简荻喊了一声:“你骑我的马……我回中军!把阵脚压住!”

      未末的时候简荻的右军已经支持不住了,人数锐减到不足千骑,犹自扼道而战。简荻自己左肩上着了一箭,他度量时势,知道已经撑不到申正了,心里忍不住泛起一种绝望来。这回不单他的右军,怕连中军都保不住了。然而这时候士气是最重要的,他不敢把这种绝望写在脸上,只喊了一声:“给我稳住——穆大将军会分兵支援咱们的!”
      他这话连自己都不大相信。但是忽然军阵后方响起了骤雨般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热,先想是穆京兴许真的分兵过来,但接着就意冷心灰。身在军阵,刀枪上的死生谁都见得太多。身经无数战阵的一朝名将穆京绝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何况现在就是全军掩旗杀回也怕是也救不出他这支孤军了!
      那就是敌人的游骑兵了——
      他想着,本不愿回头去看了,但还是扫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惊喜得几乎呼喊出来。来军红缨盔顶,居然正是汉家军队,为首的青年将领白翎盔,硬弓雕羽,是偏将军傅青!简荻振臂一呼:“傅将军领兵来了!”
      傅青提来的人不多,不过三千骑兵,从残余右军的背后顶了上来,一时间士气大振。傅青纵马直驰到简荻身边,压低了声音,却说了一句让他意料不到的话。
      “你跟我走!”傅青嘴唇干裂出一道血口字,低沉着声音道:“快点!”
      “什么意思?”简荻愣怔一下。
      “你跟我走!”傅青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冲出去!”
      “什么叫你带我冲出去?”简荻明白过来,火了:“这儿弟兄们生死一发了,你现在叫我甩了他们临阵脱逃?”
      傅青的脸色特别凝重:“我只能保你一个人!”
      简荻铁青了脸,没理他,一带缰就冲进人群里去了,专挑人多的地方砍杀。傅青楞了一下追了上去,简荻有意躲他,纵马曲曲折折地跑避。
      可是他忘了,他的坐骑是傅青的菊花青。傅青只轻吹了声口哨,那马一折身就奔回来了,拉都拉不住。及到近处,傅青顺左手挽住了马缰,右手扬起来,清清脆脆一耳光抽了下去。
      这一耳光声音响亮,但其实简荻知道,傅青下手实在很轻,几乎只是做了个样子。然后傅青借力翻到了菊花青背上,坐在他身后,左手按住了他的大椎穴,右手控缰,纵马向军阵后方奔驰。
      及至军阵尽头时,简荻咬了下牙,猛然侧身自奔驰的菊花青背上翻了下去。他算准傅青一定会立时勒马。果然,当他肩头着地,人在马腹下的时候,看见菊花青的后蹄扬起来又放下,他一个打滚站了起来。
      傅青坐在马上,眉峰蹙成一个凝重的结,向他伸出手,低声道:“上来,我带你走。”
      “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你还是不是个将军?”
      “大军已经撤走了,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儿。”
      “那你就让他们死在这儿?三千多人啊!”
      “我带三千人来就是为了拖住夷兵把你带出去!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还年轻!”
      “你用他们的命换我的命?他们的命不是命?”
      “那你要怎么样,要我现在单枪匹马杀过去把他们全救出来?”
      “我和他们死在一起可不可以!”
      傅青终于失去了耐心,指着简荻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简荻冷冷地站着,一句话不回,用一种年轻倔强的眼光盯着他看。
      毕竟是年轻气盛,明利的眸子黑白分明,竟不含一丝杂质。傅青的眼神却是阴郁而暴怒的,似乎恨不能用眼睛将他捆上马鞍。
      然后他们听见了夷军的号角,从背后传过来,封锁了山谷唯一的出口。
      傅青放下了手,颓然道:“这下子,连你也走不脱了。大家一起死罢。”
      “连你也陷进去了。”简荻涩然道:“你要是自己走,现在早出去了。”
      “我没打算活着出去。”傅青的眼光忽然失去了方才阴沉的力量,变得特别哀伤:“我不配做一个将军,早就该死了。”
      他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年轻的简荻仍然没听懂。傅青再度伸出手来,简荻顺从地坐上了马背,忽然道:“过一会儿你换上夷兵的衣服,说不定可以混出去。”
      “滚!”傅青骂了一句,拉转缰绳向右军军阵冲回去。到了阵中,简荻跳下马另找坐骑,冲到了最前面,回头向汉军士兵大喊:“给我把傅将军护在中间!”
      这三千人在四面的包围下很快消亡殆尽。简荻又中了一箭,不致命,但是一直在流血,他砍杀之时手渐渐发软了。傅青冲过来制住了他伤口穴道,又点了他肾俞穴,简荻顿时不能行动。傅青在他哑穴上补了一指,顺手把他推下了马。
      简荻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看见傅青仍然是纵缰而立,控弦发矢,菊花青随着他动作的些微示意趋避自如。在这样的乱军中,傅青盔顶上的白翎格外引人注目,不一会身边就围满了敌兵。傅青每矢必中一人,然而他是弓骑,没有卫兵的掩护根本就没有防御能力。简荻眼睁睁看着他背上插进了一柄剑。傅青反回手去,檀木硬弓狠狠地砸在了偷袭者的面上,那曾发千矢而无恙的长弓喀嚓一声断了,声音特别清脆特别响亮。傅青右手拔出佩剑燕歌,左手把箭囊里的雕翎箭用甩手箭的手法一枝一枝甩出去,仍然是每矢必中一人。燕歌剑痛快地砍开护颈的铁甲,鲜血飞溅,傅青的战袍染得通红,唯头顶的翎羽洁白如故。
      后来傅青已经支持不住了,握着燕歌剑伏倒在了马背上,菊花青受了他的示意,往简荻这个方向奔过来。及到近前是,马颈上中了一箭,那马儿哀嘶了一声跪倒了,傅青摔了下来,就倒在简荻的面前。简荻看见傅青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瞳仁纯黑,眼光哀不能胜。
      然后傅青的眼睛就闭上了。然后简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一天星光。身边都是汉夷两军的尸体,傅青盔顶的雪白翎羽离他不到一尺。穴道解了,血也不再流了。简荻慢慢地爬起来,抱起傅青,觉得怀里的分量特别轻。
      是不是一个躯体失去了灵魂,也就失去了生命的重量?难道这染满血污的大地,所承载的重量竟然不过一羽?
      尸体互相枕藉,散发出奇异的血腥气。他漫无方向地走着,眼睛看着地面,看过一张一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不知走了多远,才看见了尸堆里另一根刺目的白翎。简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那是沙新毅。他手里还死攥着一根铁矛,矛尖洞穿了一个敌兵的咽喉。沙新毅的眼睛还睁着,失神地望着星空。简荻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抚过他的眼睑。
      他蹲下去的时候,怀里傅青的手还握着剑,剑锋曳地,拖出一道血痕,没入沙土。简荻轻轻将剑抽了出来,恍惚地想这剑是傅青的,日后定当随葬。“随葬”这两个字把他的心深深刻划下一道伤痕。傅青总是死了。那么一个年轻的偏将军,从此以后,不会再就着月光磨这柄剑了。他心里死疼,却流不出眼泪,看一眼傅青的腰间,剑鞘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便顺手将那剑纳入了自己空着的剑鞘,然后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梁木为架,汉家的。村庄里孩童跑出来,见他满身血污,不敢靠近,只远远围着他议论着些什么,他听不清,头疼欲裂,又坚持着走了三两步,就俯伏摔了下去。

      昏昏沉沉地梦着什么,似乎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傅青孤独地站着,眼神迷离,身后是深深的黑暗夜色。简荻伸手去拉他,傅青退了一步,拂开了他的手指。简荻手臂一探,仍是伸手去握他的手。傅青再退一步,已退入夜色中,简荻不知怎地心惊起来,拉住了他的右手不让他再度挣脱,傅青低头看着他,忽然间似乎哀不自胜,左手顺着右臂狠狠望下一捋,挥开了他的手,然后一个转身,已经没入无边的黑暗。
      简荻只觉手上猝然一空,一下子就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坐起。睁眼看见沉实的赭木色屋梁,横竖搭着给人一种安稳空荡的感觉。眼前似乎还能看见傅青的脸庞渐渐隐没,头脑一片混乱。只见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药,一套盔甲。——是他的,不是傅青的。
      门吱呀一开,有人进来,是个老头儿,老眼昏花地走过来才看见:“呵——醒了,可真不容易。”
      “傅青呢?”简荻哑声问:“傅青在什么地方?”
      “什么傅青?是……是你抱来的那人对不对?”老头儿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葬在我们村的后边了。”
      “葬了?”简荻被这一句话激得几乎落下泪来,伸手就去摸腰间,剑还在,沉沉凉凉地贴着他的腰际,没能陪着埋入黄土。他失声说:“怎么就……葬了呢……”
      “你昏迷三四天了,人不葬怎么成?难道还露天停着?怜他是个将军,我们村里出了一口棺材,收殓了葬在祠堂后头。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简荻激灵了一下,手狠狠捏住了剑柄:“你怎么知道他是将军?”
      “盔顶上有羽毛呢,普通的兵是红缨子——你也是将军罢?”老头儿指了一下小几:“你先把药喝了。”
      “我也是将军……”简荻端起粗瓷的药碗,低下头,忽然间眼泪刷刷地跌下来:“我带的万把人,怕就我一个活着出来了……”
      “野地里死了有近五万人。”老头儿道:“村里的人这两天都出去捡那些兵身上的东西了,我是老了走不动,才在家歇着的。”
      简荻饮尽了那一碗苦咸的药汤,从怀里往出掏银子,两锭白银搁在了桌面上。那老头儿怕是从没见过整锭的银两,慌得立起来连连摆手:“这怎么成的,不成不成——”
      “大爷。”简荻哽咽着道:“你别让了,这是我谢你们葬了我的——兄长……还有一锭银子,要是有谁能找见一个剑鞘,蛇皮缠银丝的,谢他……”
      “你兄长?那个傅什么的是你哥哥?”老头儿上下打量他:“不象啊。”
      “就是我哥哥。”简荻泪流满面:“我亲哥哥。”

      简荻能走动后,先就去看了傅青的坟。傅青的坟高高地立在山冈上,一坟新土,格外刺心,连墓碑都没有。他截了一段树干,用剑尖刻了“偏将军傅青之墓”几个字,插上了。
      然后他回野地里,去寻沙新毅的尸身。他清楚地记得那块地方,窄窄的一条小路,当时左右两军都是扼道而战,沙新毅的尸身倚着一块沉黑色的山岩,岩石上累累刀痕,交错纵横。
      可是,当他再到那里的时候,不见了。小路还是小路,山岩还是山岩,而沙新毅的尸身消失了。乱尸堆里再没有一根醒目的雪白翎羽,似乎从来就没有一个将军死在这里。简荻沿着那条路来回找了数遍,什么都没有。
      再回村子,他逢人就问谁见过一具着将军服饰的尸首,抱着一丝希望是村民背回来安葬了。可是没有,没有人见过沙新毅,似乎那本是他的一个幻觉。可是他知道那不是的。他清楚地记得那条小道那块沉黑色的山岩,当时漫天的星光落下来散在沙新毅的瞳孔里,他抱着傅青蹲在沙新毅身边轻轻合上他的眼,傅青的剑在地上拖出的血痕——
      这么真实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幻觉!沙新毅就这么平白地消失了?他不信!
      在村里整待了半个月,仍然没有关于沙新毅的半点消息。那蛇皮剑鞘倒是找回来了。
      剑鞘递到手里时,简荻的感觉就象是重新握住了傅青的手。他紧紧抓着剑鞘,一时无话,只是低头看着,然后拔出了燕歌剑,准备归回原鞘,却看见那剑锋上血迹斑斑。简荻找了块河边的石头,就着河水,细细磨洗那剑。
      “小伙子,”老头儿在他对面的暮色里蹲下:“你们这仗啊,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简荻心里憋屈得厉害,低头道。
      “那外面怎么就传是大捷了呢?”老头儿惑然道:“打这儿过的人都这么说,商人,客旅……都说报的是大捷呀!破夷数役,斩首无数,平定边疆——”
      简荻哗一下站起,涨红了脸庞:“谁?谁说的?什么人报的大捷?”
      “你们大将军,还能有谁?”
      “穆大将军?穆京?”
      “可不是!朝廷都旌表了,升官发财……”
      简荻头脑里轰地一响,一时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穆大将军,穆京,居然会伪败为胜,用军士的血去邀功?那是他曾敬如师长的穆京么?这样子的真相,让他的血哗一下冲上了头顶,耳中只回响着四个字:伪败为胜!伪败为胜!
      手里的长剑铮然坠地。简荻低下头,看着剑锋,第一次觉得心冷若死。他的脊椎一阵阵发冷,凛冽的寒意顺着脊骨慢慢爬上来,带着受了欺骗的屈辱。
      傅青,沙新毅,都死了,都白死了!
      老头儿不知何时走了。简荻蹲下去,轻抚剑刃,刃寒如水,已经磨洗得极锋利。凉风吹来,身边有纯黑如夜的纸钱灰,一陌一陌肆意飞舞。远处似乎飘来隐约的战歌,若有若无,幻觉一般,带着夜色洗不去的沧桑。他想起傅青冷静忧郁的脸庞和哀伤异常的眼睛,想起沙新毅粗豪的性子和不瞑的眼睛。抬起头来,一轮月亮忧伤地照下来,他看着那月轮,忽然就觉得那月亮象极了一只清冷的眼睛。象沙新毅的。象傅青的。
      燕歌剑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中指上带了一道血痕,许是剑锋太利,竟没有一点痛觉。简荻将手指浸在河水里,腾起一缕血色,河水冰凉,带得他的心也冰凉。轻轻一弹剑刃,声音居然响亮得异乎寻常,嗡嗡龙吟,绵绵不绝。他索性拔剑起舞,剑身光亮,泠泠如雪,稍一舞动,已是一个光圈,剑气盛极,凛冽挡住照下来的月光,在地面上形成一圈光影,一剑一剑,纯是夭矫不群的郁愤,带着被伤害了的痛楚,在明亮的清辉下,挥出他心里驱不去的阴霾。
      他暗暗起誓,若然穆京真的是为一己私利而伪败为胜,则他的颈血,一定会染在这燕歌剑上!
      这柄利刃,简荻终于没有葬进傅青的墓里去,而是悬在了自己腰间。当夜,他孤身离村,径往中原。

      见了中原的繁华,简荻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然而他没有心境驻足流连,他向每一个人打听,问边夷一役的情况。
      一百个人里,有一百零一个告诉他,大捷。一途抵京,都是这样的说法。说是穆京出奇制胜,大破敌军,斩首无数……
      每一次听到这话,简荻的手总是握紧了剑柄,那剑柄硌得他的心生疼。
      京城一天天近了,他却微怯了。在城墙下,他曾经转悠了整整一天,不知道万一明了了真相,他如何面对。但是夜里,他看见了那轮冷月。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沙场的将士,当下毫不犹豫地进了城。
      不管怎样,他得给左右两军近两万英灵一个交待。

      在京城里,他仍然四处问讯关于那一役的消息,然而,京城里显然无人知晓那一役的惨烈。
      而他也不知道,在暗处,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
      三天。三天查访之后他放弃了,决意直入穆府。
      就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夜,他遭到了长街的狙击。
      那时侯简荻走在月光下。自从傅青和沙新毅死后,他就有了这个习惯。他脸上罩了面巾,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抚摸。蛇皮缠银丝的鞘子,从五万尸首的血泊里翻出来的。
      长街上的零星行人慢慢聚拢过来,然后忽然就动手了。一杆长枪灵蛇般捅过来。简荻惊觉了,顺手就抽出了剑,侧身疾劈,喀一声,枪杆应声而折。简荻夺了半截枪头在手,低头看去,那红缨枪头是军中专用的,红缨名为“血挡”,用以挡住顺枪柄流下来的热血。这是当年他还身为士卒时候所习的枪术第一课,他太熟悉了。
      那是汉军用的枪。简荻失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四周都围上了人,简荻被堵在了长街中央,他愈来愈心惊,对方攻过来的招式熟悉异常,军中惯用的长□□阵!沙新毅的左军和他的右军都已阵亡,这是傅青领的兵!想到傅青,简荻心里一痛,开口道:“你们傅将军,不在了。”
      他听见有人失声道:“傅……”
      行云流水般的枪阵微微一乱。简荻猛然出手,一手攥住了一杆枪上的红缨,猛一夺,长枪已然在手,归剑入鞘,枪身疾刺,简荻使的纯是军中枪法,点刺扫戳,枪如灵蛇。一套枪法堪堪使完,他将枪尖望地上狠狠一戳,抬手拉下了面巾:“我是右军的简荻!”
      “简将军?”有人脱口一呼:“难怪——”
      “穆京呢?”
      围攻他的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忽然有一个清声道:“走!”
      “站住!”简荻厉声道:“穆京呢?是他叫你们来暗杀我?”
      没有人回答,几个士兵转身而去。简荻楞了一下,却终于没有追,孤独地站在长街中间,看着朝阳一点一点升起来,心里乱成一团。
      穆京居然派人来杀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那么,传说是真的了。穆京真的在伪败为胜,并且在追杀他这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知情者。是怕泄密毁了前程吧?简荻愤愤地想,一掌横砍,硬木枪杆应手而断。
      他决意夜探穆府。

      第二夜再去的时候,为了避免打斗,简荻是点倒了守卫混进去的。他腰间挂着傅青的燕歌,今夜必有人颈血染于此剑。那剑身沉凉,在匣中微作龙吟。
      穆府的布置他是熟悉的,早年同朝为官时曾经造访过不止一次。很快就穿过了花园,径至书房。书房亮着灯,他从外面舐破窗纸,向里微一窥望,心不由剧烈跳动。
      昏黄的光影里穆京坐在桌边,侧面对他,正在写着什么。从他这个角度,一剑刺过去,绝对可以制其死命,简荻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的手握着剑柄,微微颤抖,几乎就想这么一剑刺过去算了。但是他看见了穆京的鬓角。穆京的鬓角居然已经有了银丝,脸色在烛光下显得相当憔悴。他忽然想起来穆京已经年近半百了。当年他刚入行伍时,东征西战的穆京还正当壮年,刚毅果敢,锋锐非常。而如今,虽然已经是掌四方兵甲,权倾朝野的穆大将军,却垂垂老去了。
      简荻放弃了暗杀的手法,绕到门口,推门而入,然后反手撞上了门。
      穆京微抬头,看见是他,眼光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了镇定,苦涩一笑,随手指了一张空椅:“坐。”
      简荻居然顺从地坐下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穆京还是那个大将军,言语之间自有一种气度,让人不得不服。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会,简荻伸手到腰间,连鞘解下燕歌剑来,翻手往桌子上一拍。穆京看见那剑,很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伸出手指,去抚鞘上的银丝。他的手骨节粗大,掌上留有握兵刃留下的茧子,还有一些已经褪成了赭褐色的伤痕,带着明显的风霜痕迹。而简荻的手沉静地搭在剑柄上,腕骨清瘦突兀地凸显在烛光下,这是习武人的特征。穆京的手指停在剑鞘上,低声问:“傅青……”
      “葬了。”简荻冷冷地回答,语气中却忍不住流露一丝哀恸。
      “我还以为,没有人会生还呢。”穆京叹息一声:“后来我派人回去,大索之下,却只找到了沙新毅的尸身——”
      “原来是你把他的尸身带走了。”简荻恍然:“难怪。”
      “我是带他的骨灰回来安葬的……”穆京怃然:“他是个优秀的将军。”
      “是你害死了他------还有傅青!”简荻拍案而起:“还有左右两军两万战士!”
      “否则就是全军覆没。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他们死得冤枉,你用他们的头颅去邀功请赏!为了不让我说出真相,你甚至派人来暗杀我——”
      穆京抬起眼来,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年轻将军,眼光沧桑,声音却平静:“不错,我的确伪败为胜,也的确干过暗杀的勾当,就是怕你把真相捅出来。”
      听到他自承,简荻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抬起手来,直指着穆京的眉心:“你——”
      他本来想破口大骂,就象傅青当天在战场上骂他一样把积蓄数月的郁愤通通骂出来,可是抬起手来戟指对方的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怔怔地站着,最后道:“你卑鄙。”
      “是,我卑鄙,你怎么说我都认了。”穆京低声道:“我自己都觉得我真不配当这个将军。”他微一抬头,直视简荻:“不过你要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官职这个名分!”
      简荻怔怔放下了手,还不及说些什么,穆京已经抬手拉下了衣领。他的颈侧有一块伤痕,看起来时日尚新,但显然受创颇重,不问可知是那一役的记号。穆京静静道:“你道什么?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会在乎这点虚名?——我之所以伪败为胜,为的是朝廷的银子,发下来,就是战士们的抚恤金……咱们当日在前线的时候,怎么败的?粮草跟不上,连伤药也没有,将士们受了伤都不能包扎——你也是将军,知道打败仗的后果!
      “要是大捷了,朝廷就会优恤阵亡的将士,照顾他们的家属。要是大败,别说优恤,连你们几个将军的家属都得发配边疆!当今圣上好大喜功,怎么容得下征夷的败绩,怕不得杀将领出气?我倒是不怕死,我四十九了,算是活过了,可你们不一样,死了还背一个骂名!我报阵亡的时候,左右军两万人,中军的一万人,还有你们三个将军,都是抗敌不屈,壮烈牺牲,清一色的优恤!要是报败绩呢?就算你们生还,现在也上了断头台了!还有那些士兵,他们才真正死不瞑目!这些人都有父母儿女,要你是主帅你怎么办?”
      简荻说不出话来,嗓子堵得厉害。穆京接着道:“其实这样做,还真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谁的?”
      “傅青的。”穆京的手指在剑鞘上无声滑动,拂过冷硬的金属,笑容苦涩异常。“记不记得打仗前一天?那天中午,傅青进我帐里来。我以为他是来和我商量作战计划的,没想到他劈头就问我,打败了怎么办?
      “我当时楞了一下,道败了死就是了,将军的归宿就是沙场。傅青摇头道,这一仗决不能输,就是败了,也要当成胜了!
      “我楞住了,我明白傅青什么意思,但是我真没想到他那么内敛的人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是他要我伪败为胜,说不这样那些将士死不瞑目!那一日我们在帐篷里历数各朝名战,每一战都一样,大捷者优恤,而败仗的大将,如果没有当场战死,回国后往往就是满门抄斩,阵亡的士卒,也多没有好下场……
      “后来,我决定了。不管这一役如何,只要我和他有一人不死,回报朝廷的,就只能是大捷!我拟订的作战计划是,左右两翼,一翼迎敌一翼断后,中军迅速回撤,脱出被包围的山谷,急行军回中原奏报军情。为了避免我们两个同时战死,我把他安插在中军里。没想到,在我们撤出山谷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带着三千骑兵,冲回去救你……”
      穆京拉开了桌格,从里面抽出一卷东西来,连着桌子上的一份奏折一起推给了简荻。最上面就是一张字条,傅青的字迹淋漓着笔意纵横。

      穆帅:
      简荻和沙新毅都是将才,你我愧为主帅,却不得不苟活人世,弟实汗颜。
      今大军已安,断后右军当未全陨。弟提三千锐骑去援简荻,如能救出,当为幸事。如不能,则弟无颜面生于人世矣。兄之报表勿书弟名,否则,弟于九泉之下,当不得心安也。

      青字

      简荻的眼里水波动荡,眼中看见的景物渐渐迷离起来。
      “还有傅青代我拟的表章,后面我重誊了一遍。”
      那表章里的文字备极华美,将征夷的战绩渲染得前无古人,是傅青的手笔,后面穆京一字不差地重誊了一遍,附了一份长表,是所有阵亡者的名册,第一个就是傅青,然后是简荻沙新毅,再后面,是无数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一页页绵延下去,似乎永无尽头。
      “大不了就死,但是仗不能输。”
      “我可以保证你们奏凯归京。”
      “明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我至少算是活过了。”
      傅青当夜的话语如同雪羽的利箭贯穿简荻的脑海,将他所有的思想钉死在那里不能活动。他跌坐在椅子上,失声呻吟了一声:“傅青——”
      “我还是把他写上了,否则我这一生不能心安的。”穆京的眼光同样哀不能胜,低声道:“后边的奏折是我的辞呈,你要是愿意,我向朝廷保举你接任我的官职。”
      简荻无声一摇头:“我是倦了。”他指间翻出了一根雪白翎羽,松手,羽毛打着旋儿翻飞舞落于桌面。
      “谁不倦呢?或者,你要杀我,随便什么时候动手,只是求你,莫将真相公诸于世。”
      简荻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燕歌剑,穆京倦然阖眼。但听得一声剑吟过耳,微有物断裂的声音,却不觉痛楚。他睁眼,看见简荻一剑已将自己那一支羽翎断为两截,正在背对着他,往腰间系剑:“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不知道。”简荻静静地道:“或许,是去流浪罢,到天涯……”
      “——沙新毅的骨灰,我葬在穆家祖坟里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
      “我会的。”简荻背对着他,伸手去推房门。手放在把手上了,忽然哽咽着道:“听,你听……”
      “什么?”
      “战歌……”
      没有锸上的窗格猛然被夜风推开了,桌上的烛火只摇曳了一下就悄然而灭,如雪银般清冷异常的月色哗啦啦洒了进来,照着案头凌乱的表章笔砚。一襟一怀的月色里穆京侧耳听去,窗外树影幢幢,风竹摇曳,拂碎那早已不堪击节的关河旧梦。天涯遥远的星光下,似乎隐约传来悲凉的战歌,零落栖迟中间夹着许多熟悉的陌生的声音,或年轻激越,或清朗沉静,反复吟唱着同一支调子,一直盘旋一直盘旋没有停歇。
      生我父母,养我军阵。生当报国,死为鬼雄。魂兮归来,葬我家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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