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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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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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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长街长,繁华摩肩接踵,星河被漫天焰火衬得疏疏离落。
随同行一道避难撤至海参崴。那里正在庆祝新世纪的到来,歌舞升平,酒杯撞出清脆。
纬度渐高,雾凇沆砀,无风脉脉,不雨潇潇,街头的树银妆素裹,红顶电话亭点立在天地一白间,暖身的威士忌一饮空杯。
电话接通,那头先是安静,随后杯倒水撒的慌乱。
“是安之吗?”
我妈的声音由远及近,阿爸的肯定掷地有声。
免提被打开。
近十年的光景倏在眼前扩散。
枪林弹雨里的奔命、无能为力地看着骨肉分离、血雨腥风尸横遍野、数百个星夜下痛心辗转难眠……那些生命里的风霜在父母跟前尽数汇成委屈。
开口难免哽咽。
“喂?”
“妈妈。”
“想家了?”
“嗯想家了。”
“那就回来吧。”
南下归乡的火车驶了一天一夜。
再睁眼,是站台上焦急苦等的卡瓦尔们和阿爸;再车马,是毡包外就能闻到香味的伊吉的奶茶。
小姑姑的女儿已经四五岁年纪,躲在阿哇身后攥着他的袍带怯生生地探头。
带回来的糖和点心三三两两分给多到叫不上名字的娃娃们。
舟车后唯一剩下的巧克力被我私心塞进了小海日手里——她看我还是怯怯的,小鹿眸湛湛打量,被抓包后笑得比巧克力还甜。
全职女儿的日子实在清闲。
三竿起五更睡,睁眼就有饭吃,出去遛个弯都能引到接二连三的投喂。
跳丸日月,反应过来已经圆了一大圈。
坐在帐里起笔。
我妈捏捏我的脸蛋,诚恳道,“我怀你六个月的时候也就这么胖。”
说着还把手里的苹果递我,然后探过头去瞥桌上的纸稿。
负手由着她看。
苹果嘎嘣脆。
我妈拿着纸远近高低,眯眼咂磨半天,又讪讪放下。
我突然意识到她眼神已经大不如前,昏灯绣作,经年累月,积久沉疴。
于是紧忙,“是小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到就总想写点什么。”
兴致上来,她盎然问我,“都看到过什么,讲来听听。”
“九四年彗木相撞的时候我在北开普省,队里有一个天文专家,夜里他带着我偷偷翻越警戒线跑到了南非天文台,和十几个科学家一同见证了一生仅一次的光昼灿烂。”
“九五年的时候,我在阿富汗。他们那时候内战正酣,打得水深火热。人人都是即得利益者,今天还称兄道弟,明朝为钱就能刀枪相与。”
“正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九八年初我去了北极圈,和欧若拉不期而遇,还跟着因纽特人体验了一把陷阱捕猎。”
“抓到狼之后,突然想起来好多年前部队下令打狼,你不准阿爸去。”
“我那个时候以为你是怕阿爸受伤,后来在草原上再也见不到狼后才知道你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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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真得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挟着原野的清风钻进毡包拂起发梢,我妈专注听着,鬓角几丝白。忽地就笑了,几丝白骤然开成了花。
“少拍马屁,我就是怕你爸受伤。”
她拍拍我袍脚上沾的灰,经久不穿,针脚松动,轻车熟路缝补起来。
“那收留知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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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眸流转,她不再驳辩,轻轻叹气。
“可惜你妈力有不逮,能做的就只有那么多了。”
最后一针应声缝完,我妈扶着把手站起身。帐帘外,阿爸正拿着另一枚细心去了皮的苹果等着递她。
探头去看。
她接过苹果挽着他臂弯,凑近说着不为人知的悄悄话,愉悦的神氛里,他们是佳偶天成的璧人。
失神之间。
我妈突然唤我,“团子,把我和你爸也写进你的故事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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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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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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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翻印到第九版,我已至耄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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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见父母恩爱,十九岁的蔺安之在心里说,“自由万岁,爱情万岁。”
后来到世纪尽头,二十九岁的蔺安之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想家了。”
而今轻舟过万重,六十九岁的蔺安之受母之托,将她笔下的画全部交给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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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有草原,有爸爸妈妈,有我们仨,还有奶奶和阿哇……有这些年她全部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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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问我,“你爸对她好吗?”
如实奉告。
又将羊场的产权书递出去,“舅舅,我妈说你爱吃羊肉,内蒙的羊好,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她说她不孝,堂前尽孝要多劳你了。”
面前青年涕泗俱下,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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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我手的外婆颤声问,“她人呢?”
“半年前走了,长命百岁,无病无痛。阿爸也在那天夜里跟着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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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总爱回忆。
遐思翩跹,几十年前的记忆乘着风归来。
阳光晒透的午后,原野被焙得泛着甜。年幼的小女孩窝在父母中间,拷问着爸爸,更爱妈妈还是她。
爸爸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爸爸只是笑。
伊吉说过,他从年幼时答不上就爱笑。
其实哪是答不上来,其实已经答了。
马兰是英台花。
于是我在那一天先后失去了妈妈和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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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在哪里?”
“葬在草原,是我妈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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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一答,在外公竭力维持平静的语气里,我分明听到了抽噎的悲歌。
于是在同样故作的镇静里,我将我妈最后一句话带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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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团子,别哭,人都会死的,生是想念的,死会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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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只有在亿万斯年后才能求真。
但我知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娃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