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泰二十八年》一隅山水

5、将门公府，情浅情深

　　五、将门公府，情浅情深
　　“二姐说日子过得好不好，如鱼饮水，冷暖唯有自知。”没心没肺的何慧姝一听到问话马上接过了话茬。
　　“姨母，您说我说的对吗？外人看着煊赫显贵，夫荣妻贵，实则并不一定就是夫妻和睦，家宅和美；外人看着家徒四壁、落魄无依，内里却是一家子互敬互爱、同甘共苦。自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外人又怎么会清楚呢。”
　　“大姑奶奶来了！”正说着话，便听见外面张有忠往里通传的声音。
　　“大姑奶奶，这边请，二姑奶奶也才到，正跟夫人、二奶奶堂屋里说话呢。”
　　大理寺卿正黄如海黄府嫡长媳何慧敏走了进来，一番见礼寒暄过后，姐妹三个都围着姨母坐了下来。
　　“秀儿，你说冷暖自知，可是在国公府受了委屈？”林婉贞又捡起了先前的话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何慧秀。
　　“没有，姨母，您放心！今日一早，国公爷还特特把我叫去，跟我说且安心在家呢。”
　　“这样的人家断不会做那没脸的事，叫了你特意嘱咐，国公府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了……可还有别的委屈？”
　　沉吟片刻，何慧秀抬头看着姨母说：“姨母，国公府何来有情？我嫁进国公府八年，夫君长年未归，我守府里孝顺公婆，抚育幼子，照管我们三房的姬妾，无不用心。我无错处，国公嘱咐我安心在家，只是合理罢了，并非有情。若是有情，两姓亲家，虽救不得，可打听些爹娘消息也不可以吗。国公府位高权重，是当谨慎低调，但国公府门生故旧无数，仔细筹谋，也并非就会惹祸上身。明哲保身，这么看，国公府应是最无情的了。”
　　“唉……趋利避祸，明哲保身，人之本性罢了，这也算不得无情。”
　　“这不算无情，那……那满府的女眷，没孩子的守着青灯牌位，有孩子的守着幼子仆从，这样了，还一个一个的接进府来，花一样的姑娘一个个的巴巴望着三五年都不回来的良人。这不算无情，那怎样才算无情，非得个个都休弃了，都砍杀了？”何府突然而至的灭顶之灾，爹娘生死未卜的恐惧把何慧秀这些年的隐忍委屈怨恨通通给激活了，一时间全翻涌了出来。
　　将门公府，有情无情，情浅情深，何慧秀的一番话，偌大的堂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但凡京里生活的人家，又有谁不知镇国公府的事。
　　二十年前，也就是大尚熙泰八年，北境邻国大朗乘国内丰收之际，兴三十万大军进攻大尚，兵临北疆沿线，老国公带领三子，兵分四路应战。老国公冲锋在前，三子分东线、中线、西线分散敌人兵力的同时，又对前线形成三方拱卫、守望相助之势。敌军三十万，大尚二十万，虽然军力悬殊，但大朗长征远袭，大尚以逸待劳，加之军士骁勇善战，将领指挥有度，上下一心，很快瓦解敌人进攻，又趋势追击，攻破敌人防线，进军大朗国境。已是势如破竹，只待凯旋，不想户部尚书枉顾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性命，克扣补给，军粮不继，冬衣不暖，时值秋冬时节，北境苦寒，将士冻馁无数。本已全线撤退的大朗探得虚实，后军变前军大势反扑，老国公带着三子及将士们殊死博斗，终是守住了国门，但大尚死伤惨烈，流血漂橹。老国公和长子、三子马革裹尸，二子陈凯歌身负重伤，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年轻的帝王龙颜震怒，诛杀户部尚书全族。重赏国公府，陈凯歌承爵，皇上亲赐铁券丹书，世袭罔替，并下诏国公府可置京城留守，以策应北疆前线。经此一役，两国元气大伤，相安几载。
　　大尚熙泰十八年，大朗又一次来犯。当时国公爷镇守北疆，长子陈克仁刚及冠，回京完婚，娶的是太师府嫡长孙女章文华。礼成第三天，边疆告急，陈克仁飞身驰往。直至国公爷二子陈克义扶柩归京，也才堪堪八个月的时间，又一个二八年华的青春女子要在国公府空守一生，一辈子与青灯牌位相伴。
　　大夫人，三夫人，大奶奶，还有几房的姨娘……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儿无女地枯萎在这偌大的、气派的将门公府里。
　　前方沙场马革裹尸一个接一个的走，将门公府的荣耀必须世代传承，就必须有足够优秀的儿郎一个接一个的奔赴战场，男丁是镇国公府不世功勋、所有荣华的仰仗，于是后宅大院里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妇人，囿囚在这高墙大院内，等着那三年一见、五年一晤的男人。
　　每次望见槁木死灰般清净守节的妯娌大奶奶章文华一个人倚栏远眺时，憋闷、压抑的感觉总是让何慧秀喘不过气来。京城各宅门里传出的都是妻妾不和，各房相争的污遭事，她们公府里却是各房相敬，妻妾相交。
　　对于府里一样枯守的长辈、妯娌和姨娘们，何慧秀常怀同情悲悯。三房有幼子相伴，有三个姨娘说笑度日，还有时时牵挂的那个孔武英俊的男人，往日里，何慧秀总觉得在这公府里她是幸运的，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日子有多艰难。直到听到了何府可能全族尽灭的消息，爹娘生死未卜，可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孤力无援，身边没有回护她和她亲人的人，她的夫君，她一生的倚靠，却远在天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她此番的无助和怨恨。
　　“姨母，远儿有两年一个月零六天未见他爹爹了。”
　　堂屋里一阵沉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镇国公庶出三子陈克礼回京述职，和何慧秀在普济寺偶一想见，心生慕恋，公府无门第之见，于是遣媒下聘娶了家去。成婚三个月，国公夫人就往三房送了三个姨娘，期待三房能多出几个孙儿。陈克礼未能如她所愿，成婚三月竟未进姨娘们的屋。三个月之后，京城事毕，陈克礼又赴边庭，至今八年，也就中间回过三四次，每次也不过两月时间。
　　“姨母，姐姐，妹妹，你们说，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啊，说他不爱我，不爱远儿，我难相信。可是说他爱我，爱远儿，我却也没看到！”
　　又是一阵沉默。
　　“自古就道‘忠孝难两全，家国不兼顾’。战死的儿郎，空守的怨妇，谁都有错，谁也都没有错。这就是人生啊，想怨怪都找不到怨怪的人。”林婉贞抚着何慧秀的手，感慨悲叹。
　　三姐妹一同依偎在姨母林婉贞的膝头。
　　“小的时候，爹爹娘亲还有姨母的疼爱，我们很幸福。嫁人后，我心里常常羡慕妹妹们，秀妹得夫君宠爱，姝妹跟了姨母，又有与妹夫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分。谁能料到如今我们姐妹三个能过得这样的艰难。”
　　“敏儿……”
　　“大姐……”
　　“大姐……”
　　堂屋里三道声音一同响起，轻轻地唤着何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