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泰二十八年》一隅山水

2、性情不谐，夫妻缘尽

　　二、性情不谐，夫妻缘尽
　　世安院正房黄花梨镂雕云纹罗汉榻上，璇姐儿隔着榻上小几，伸长她白白嫩嫩耦节般的短胳膊，要去拉祖母。“祖母，园子里花花开了，璇姐儿要去看花花。”
　　四岁的小儿凑近了，身上是淡淡的奶香，头上抓了两个小啾啾，一边各缀着一小串绢制小红梅，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细嫩粉白、玉雪可爱，这会儿正歪着脑袋一脸娇憨地望着祖母，糯糯地央求。
　　定远侯夫人绕过小几，将璇姐儿一把抱起，把脸埋在小孩厚厚的夹袄外一阵亲香，逗得璇姐儿“咯……咯……咯”笑个不停。
　　“哟，我璇姐儿长大了，都知道园子里的花花开了。好、好、好，祖母让奶娘抱我璇姐儿去看花花。”
　　“璇姐儿要和祖母一起去，还要娘一起去，还要哥哥一起去。”六岁的珩哥儿身子骨薄，今年开春才将将开蒙，每天辰时三刻到前院随族里聘的塾师读书。下学时候摘了花儿草儿当宝一样送给妹妹，璇姐儿记得哥哥的好，吃的玩的都要惦记着他的一份。
　　“璇姐儿真是祖母的乖乖，有好的，都想着祖母。”
　　“璇姐儿最乖了，娘有事要和祖母商量，璇姐儿先随奶娘和冬梅姐姐一起去，娘给买你甜甜的糖葫芦。”
　　“也给哥哥买。”
　　“好，也给哥哥买。”
　　春寒料峭，何慧姝接过大丫鬟冬梅递来的风帽、披风，给璇姐儿裹严实了，嘱咐了几句，并让奶娘冬梅一路抱着去了园子。冬梅一行才出连廊，秀姑也回来了。
　　定远侯夫人打发了侍候的小丫头，屋里剩了三人。秀姑如此这般地细细回了立雪斋外听得的。
　　“小姐．．．．．．现在怎么办？”每是着急时候，秀姑总是这么唤她，哪怕她已四十三岁，进府当了二十七年的侯府夫人。
　　“母亲，爹爹和娘……”何慧姝掩面痛哭，“大姐、二姐……会被休弃吗？”
　　“夫人，二奶奶不能出府啊……”秀姑呜咽着，不知道能说什么，夫人会有办法吗？入府以来，夫人从未曾因任何事求请过侯爷，秀姑不知道这次这事夫人去求侯爷，侯爷会不会改变主意？
　　“姝儿，”定远侯夫人拉着何慧姝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在榻上，“侯府百年基业，外面看着富贵荣华，风光气派，三代而降，内里早已经是一个空空皮囊，挣扎着支撑着门面罢了。一家之主，无才无谋，气量狭小，没有担当……”
　　“母亲…….”总归是儿媳，不兴在背后议论公爹。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定远侯夫人安抚地拍了拍何慧姝的手，“貌威武而胆色薄，求保身而负恩义！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他以已度人，也是太小瞧了镇国公和大理寺卿正了。”
　　“镇国公府世世代代镇守北疆，用他陈氏一族的尸山血海守护这大尚朝的江山千秋永固，功勋卓著，彪柄千古，皇帝亲赐铁券丹书，世袭罔替。这般气象岂是怯懦胆小，一味明哲保身能赚出来的。你看你二姐夫就知道，陈府出来的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勇敢却不鲁莽，为人谨慎却不胆怯，做事周全但绝不趋炎附势，遇事冷静而不是冷酷。这样真正的将门公府，断不会半路抛下自己的家人。”
　　“那大姐姐呢？”
　　“你大姐姐公爹大理寺卿正黄如海，他年少时与你爹爹相交，两人戏语，各自成家后要结两姓姻亲之好。多年之后，黄卿正春闱折桂，平步青云，一跃成二品大员。你爹爹只是一个区区六品通判，自觉门户不当，一时戏语不可当真，且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也无需担心外传了影响对方的声誉官途，早已放下当年戏语，只当未曾发生。却是黄卿正找上家来，许了嫡长子亲事，聘了敏儿，成了两姓之好。富贵不忘贫贱旧友，重诺如此，岂会抛弃既往恩义，断断是不会于此时落井下石的。”
　　“母亲，那爹爹娘亲之事能不能……”
　　“姝儿，侯爷虽然寡情薄义，但他也确未说错，自古叛乱之祸，宗族尽灭。国公府、黄府也有一族要守护，请他们出手相救是我们强人所难，陷人于不义。”
　　“夫人，那二奶奶呢，二奶奶不能出府啊！”
　　“母亲……珩哥儿、璇姐儿还那么小……母亲……”何慧姝在娘家，姐妹中序齿最幼，父母姐姐宠爱娇养着长大，嫁人后婆母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姨母，未曾经历任何磋磨。顺遂无忧地长大，性子却是极好，爱说爱笑、善良明理，就是遇事多有依赖少了些谋断。跟少言寡语、冷情冷性却善谋善断的二爷慕容景倒是冷热相谐，十分契合。
　　“姝儿……”
　　“夫人，侯爷来了！” 外头小丫头远远看见侯爷打这边过来，隔着门朝里传话，屋子里顿时歇了声音，丫头给侯爷打着帘子，定远侯绕过门口立着的檀木架子围做的云锦屏风，一路行至榻前，大马金刀气派十足地坐下，抬起手朝外挥了挥，何慧姝和秀姑蹲了蹲身子便退出了正房。定远侯夫人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贯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自大无知的作派，好一阵无语。
　　“夫人，你吩咐下去，明天让何氏归家吧。”说着将一纸休书递了过来。
　　“侯爷，可是姝儿犯了什么错吗？”看着面前的男人不言语，侯夫人又道 ，“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妇人‘七出’之过，姝儿未占一条。可是姝儿做了我不知道的事，让侯爷不满了。”侯夫人并没有接递过来的休书。
　　“何府坏了事，侯府撇清干系为好。”
　　“祸不及外嫁女，皇上圣明，不至于无端牵连侯府吧。”
　　“圣意难测！你是我侯府夫人，一切当以侯府为重。”
　　“周礼有言‘有所娶无所归者不去’，何府遭难，姝儿出府无所归。姝儿既没犯‘七出’之过，又还在‘三不去’之内。侯爷骤然休了她，侯府且不是留了话柄，遭人议论。这亲家府上刚刚出事，转头就把儿媳弃了。不仁不义，无情无信，以后府上哥儿姐儿亲事……”
　　“何府犯事，何氏留着，才是祸害了哥儿姐儿。我也不是那无情的人，她的一应嫁妆全都让她带走。”
　　“难不成侯爷还要赖下无辜被休的儿子媳妇的嫁妆，侯爷还真是有情有义。”定远侯夫人没有怨怒，也没有大声的驳斥，戏谑的嘲讽的眼神却让人一阵难堪。定远侯“腾”地起身，丢下休书就要走。
　　“侯爷且慢，您莫急，有理没理，我只是把话说明白而已。行，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休书您还得再写一份。”
　　“还写什么，你看看，‘性情不谐，夫妻缘尽，’，没挑毛病，言语尚有回护，我已经给何氏留足面子了。”
　　“侯爷，名目无非是遮羞的借口罢了，没什么重要的，您爱怎么写都成。我要的是我的，您再写一份罢，也写个‘性情不谐，夫妻缘尽’？我跟姝儿一同出府。”
　　“你这是过惯了好日子，现在要跟我闹？”定远侯梗着脖子，涨红了一张老脸，气急败坏地说。
　　“你我夫妻二十七年，体谅你日日防备猜疑的辛苦，您不让插手，我也自来未管一事，府里中馈二十七年来从未沾染，确实是清闲的好日子。何府犯事，景儿岳父是我姐夫，我离开侯府，侯爷应该能更放心。”想了想，又说，“这样，姝儿好歹有个伴，也圆了‘有所娶无所归’的话头。”
　　“好……好……好……，你果然贤惠得紧，处处替我着想。林婉贞，你莫要生了二心，你这辈子生是我侯府的人，死是我侯府的鬼。”怒极了的定远侯，扔下手里休书，气极败坏地走出了正房。侯爷走得急未曾看到，他走后林婉贞是一眼都不曾看那张休书，因为她知道她儿子是决计不会休了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