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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梦魇 ...

  •   少年身着红衣,迎合着眼前的人。

      配合着欢笑或者痛哭,似是十分喜爱被这样对待。

      待人离开,又冲到后门吐到胃里空空荡荡。

      恶心。

      那些人做的事恶心。

      喘息与笑声恶心。

      他也恶心。

      恶心。

      恶心……

      “盛玉。”

      有人叫他,那声音没有贪婪淫邪,也没有恐惧与厌恶。

      “盛玉,先别睡了,起来喝药。”

      “盛玉。”

      缓缓睁开眼,午后的阳光仍在屋内照着。

      眼前有个模糊的身影向他俯身而来。

      脸颊上有温凉的触感划过,是谁在碰他——

      死死抓住那只手,盛玉哪怕是精神恍惚,另一只手也能像闪电般劈出去,直取对方咽喉。

      伸出的手被精准躲避,那人的路数有点熟悉,遇到攻击第一反应竟是向前冲,身体迅速低下,与他距离缩短,胸前的防御被突破,无法从正面突进。

      他换爪成掌,反手就要切对方的后脑,这一瞬的清醒让他突然认出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

      “……纪云展。”混沌的意识清明了大半,盛玉认得这双澄澈清明的眼睛,他默默看着这双眼整整七年,从未敢与之对视。

      “笨蛋,起来喝药。”纪云展完全料到自己会被袭击,轻叹一口气,落在盛玉颈边,引得他大半个身子都发软。

      直到有手臂环绕上他的背,又有手托着他的后脑,慢慢扶他坐起来,他才缓缓抓住她的手,“纪云展。”

      “在呢。”纪云展下意识地回应,她已经记不清今天盛玉喊了她名字多少次,“你做噩梦了。”

      “嗯。”盛玉的声音有点哑,咳了两声,比之前轻了些。

      纪云展刚才听到他含糊着说了些梦话,声音细细的,无助又脆弱,让她揪心,“别压着声音,你现在嗓子太敏感,越压着着越咳。”

      她知道盛玉平时说话的声音不是原本的嗓音。西厂盛督公的易容和仿声无人能识破,早年他奉命易容成李承轩,办成过不少事。但她今天在盛玉梦魇时,听到他的真声不止一回。

      那声音纤细又柔软。

      “陈年旧事,每次发热都会梦到。”盛玉眼里还有未散的杀意,靠在她身上慢慢喘息,呼吸散着热气,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中尖锐且生涩。

      多年没有听过自己真实的声音,他几乎忘记要怎样发声。果然,开口就后悔了。

      没想到是这样难听。

      “怎么样,喉咙是不是舒服多了?”纪云展照旧给他从身后披上被子,“别硬撑。”

      “嗯。”盛玉尽力去控制自己用最原本的方式发声,“好些了。”

      纪云展对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和评判,她好像只关心他是否舒适。

      盛玉稍稍安下心来。

      “纪云展。”他低着头,摸索摸到纪云展的手腕,发现她护腕中没有装机括,一阵地后怕,“我不清醒,你怎么不防着点。”

      她的袖箭常年淬毒、瞬发麻醉,可以迅速麻痹人的部分躯体。她不戴,是不是太过放心他了?

      “我防你做什么。”纪云展近战不差,况且盛玉总能快速反应过来停止攻击,她甚至有点喜欢看这人每次发现身边是她以后,杀意慢慢缓和下来的样子。

      就像是……在服软一样。

      又给盛玉递了温热的药,纪云展庆幸还好发现得早,这要是放任他烧到晚上,那不得烧出病根儿来。

      “唔……”药太苦,盛玉喝得直皱眉。又惊觉,自己何时这样娇气了。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纪云展……

      她说了,当他是朋友,那么他再放肆,哪怕一睁眼就袭击她,她都不会伤害他。

      纪云展名声太好了,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也表现得及其可靠,若她是演的,蓄意害他,他也甘拜下风。

      绝对的安全感与病中的疲累让他久违地犯懒,贪恋纪云展的体温,不想躺回床上。

      纪云展权当他不舒服,伸手隔着被子轻抚他的背脊,突然发现这人也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强壮。

      她见过盛玉与人动手,甩出的钢鞭像条巨蟒,精准狠绝,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光,加上不留余地的行事风格,久而久之他那一身红衣给人带来的压迫感绝不容忽视。

      就连她当时都差点命丧在他鞭下,她双手差点废了,还好后来大理寺的人来将她接走,不然真要冤死了。

      本以为这人至少会有一身异于常人的壮硕的肌肉,没想到如今人在怀里与她一比,才发现他的身形也没想象中那么夸张。

      那平日里这一身压迫感,大概全靠他本身的气势。

      他不信任其他人,却愿意在她身边安睡,将梦魇交给她解决。

      这样的认知让纪云展惊喜,她早就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和这个捉摸不透的人有交情,但没想到会是被这样信任。

      “纪云展,你在想什么?”盛玉昏昏沉沉的,语气少了阴鸷,甚至算得上柔软,“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你再喝点儿,我一会儿去熬新的。”纪云展一手护着盛玉,另一只手伸出去够桌边温好的药,抬起手却被盛玉拉了回来。

      纪云展皱眉。

      他不喝进去药,怎么能退烧呢。

      “苦……”盛玉忽然想趁这时候多从她这儿多讨些什么,“不想喝。”

      “不喝药会一直难受,病好不了咱们怎么处理案子?”纪云展好笑地低头看他撒娇,这哪是盛督公,“我去找些糖来。”

      “纪云展,不走行不行?”盛玉突然无力跟她拉扯,“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案子。”

      纪云展不解,“咱们就是为了这案子来康县的呀。早点解决,你也回西厂好好休息一阵子,这地方连伺候你的人都没有,我担心你休息不好。”

      那我去找圣上把你要过来,以后你在西厂伺候我。

      盛玉差点就这样说了,话到嘴边及时改口:“我不需要伺候。”

      纪云展总能给他一些美好的幻想,他时常忘记纪云展对所有人都这样好,而不仅仅是格外照顾他。

      如果换作其他人,高热着神志不清,她也会像现在这样细心关照吧。

      纪云展对弱者格外关心,可他不想做弱者。

      只是……

      “云展,好疼。”抓住对方的行事风格,玩弄人心他还是很熟练的,“胸口疼。喉咙也疼,背也疼。”

      纪云展担忧皱眉,“那你快喝完,我这就去抓药。”

      又是这样……她总要走。

      盛玉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拿捏她。

      心怀坦荡的人最难摆布。

      也许,想要从纪云展那儿获得什么,一定要直接告诉她,也只能直接告诉她。

      “喝完药……你就不管我了。”盛玉垂下眼帘,“回皇城以后,又说不上话。”

      “想什么呢,以后咱们还得常见面。”纪云展没想到他竟然在担心这个,“过阵子东街有庙会,到时候还有烟花看呢……那时你可别装作不认识我。”

      “你不与其他人去?”盛玉下意识地认为,纪云展这样朋友多的人不会特地找他。

      她人缘好到就算在街边摔一跤都会有同僚来扶去送医馆。

      “和你在一起还能谈谈案子,多好。”原本李承轩他们可能与她去看烟花,但宋音裳最近身体不适,不方便去嘈杂的人堆里,他们就没打算像往年一样约出去玩。

      纪云展不是依赖朋友的人,极少主动与人相约。

      但能和盛玉称一声“朋友”让她惊喜,如果他希望多与她见见,她也不会拒绝。

      盛玉终于乖乖喝了药,纪云展扶他躺下,临走又被拉住手腕。

      “你去哪?”躺在床上的人不打算自己睡,他不想再沉到梦魇里出不来。

      纪云展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床边,探出手试他的体温,“我得去抓新的药,你这两天消耗太大了。”

      或者说,一直以来消耗太大了。

      “习惯了,没关系。”盛玉一向不太关心自己的身子,这破败的躯壳,毁了也就毁了吧。

      纪云展却不认同他的态度,“仗着年轻瞎折腾,老了以后会难受。”

      “我……”他倒也没打算活到老。

      盛玉到底没说出口,他不想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让她看见自己藏匿的阴暗颓败的心绪,她若是关心,也许会深究原因。

      敏锐如她,然后难免会知道些别的什么。

      曾经发生的事不可改变,他只是希望在纪云展眼里,自己能干净点儿,能少些狼狈,至少……像个人些。

      纪云展不解于盛玉对她突如其来的依赖,但病中的人需要多陪伴,倒也合理。

      她又喂盛玉吃了些粥,好说歹说才出门抓新的药。

      顺便传了信给京城,让大理寺的人来接手这案子。

      原本她可以找人来照顾盛玉,而不是找人来替她处理案子——但盛玉看上去不太想接触外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好。

      回房时,盛玉竟已穿戴整齐,先前被她擦掉的妆容都重新上了个七七八八,长鞭收在袍子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近看这身气场,比几年前远远赶来的他更加慑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小跑着将药炉放到桌上,又过去试盛玉的体温,“别胡闹,快回去躺好。”

      “习惯了,没事。”盛玉握住她的手腕阻止,看上去精神似乎好了些。

      他一向都是硬撑,只要没有失去行动能力,他就会一直运转,从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对他来说是生存所需,如同进食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你……”纪云展想起盛玉苍白着一张脸昏倒在床上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紧。

      这时盛玉已经走到门口,大步流星的模样,张扬的装扮,生人勿近的气势,与平时别无二致。

      她几步跑过去,挡在盛玉和门中间,背紧紧贴着门闩,抬头去找他的视线,“我传信给皇城了,等梁小姐醒来,这案子让他们接手,你别管了。”

      盛玉闻言眸子一缩,“你传给谁了?”

      他不能停下来,他不能受伤,不能生病。

      他不能做个无用的人,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不能露出破绽,不能示弱。

      若放在外面一个晃神的功夫就够他死一百次。

      “这事不能传出去,”盛玉急了,“快去把信截住,我现在好了,你看我没事——”

      温热的指尖点住干裂的嘴唇。

      涂了口脂也掩盖不住的苍白。

      纪云展指尖被他唇上起的皮刮了一下,手指有些痒,“笨蛋。”

      “听话,过来。”她动作轻得像哄小孩似的,另一只手勾着盛玉的脖子让他弯了腰,盛玉愣愣地随她动作,二人额头贴合,体温还是差得有点大,她看着那双满是急切的眸子,“是你写信,我月事来了,淋了雨痛得下不了床,你得照顾我。”

      以纪云展不安分的性子,李承轩肯定让盛玉亲自盯着她。

      “你……”盛玉想不到纪云展会这样为他顾虑周全。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他眼眶发热,俯身靠在纪云展肩上,好像这才终于有时间生病了,缓慢地喘息着。

      纪云展无法理解他这样死扛的性子,这人单打独斗这么久,原本以为他身体十分强壮异于常人,却没想到他都是硬撑下来的。

      这人的坚强隐忍,让她羡慕又心疼。

      “笨蛋。”她扶着盛玉,不知该佩服还是恼火,又骂了一句。

      是啊……

      盛玉的气音几不可闻。

      随她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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