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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二十九章 抉择 ...

  •   地牢门口,安清负手立于檐下。斜风将细密的雨丝带到他身前,白袍上被打潮湿了一片,他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独自面向夜幕雨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秦百里走出地牢时,入眼便是这样一个背影。明明是个天之骄子的出身,竟也莫名显得孤独。

      朱连思所告知的隐情秦百里还需要时间来细细思量,他不得不收拾好纷乱的绪,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羁的表情,站定在安清斜后方。

      秦百里伸出手,握住安清负在身后的手腕。安清手臂微微一僵,秦百里顿觉越界,松开手指改攥着他的衣袖,将他向后扯了两部,避开被雨水牵连的石阶边缘。

      “怎么不躲进来一些?喜欢淋雨?”

      “不喜欢。”安清低下头,拍了拍衣摆上还未洇进衣料的水珠,“但雨水能让人清醒。”

      秦百里一怔,听出他话中有话,心中苦笑,不着痕迹地撤开半步:“今日之事,多谢安小少爷了。”

      安清扭脸看他:“先生可是如愿了?”

      “是。”秦百里从怀中抽出一张宣纸递给安清,“这是关于万林镖局的案件里,朱连思的口供。是我之前答应过你的。”

      安清接过纸张展开,凑着火把的光大略看了一遍,大致经过与先前他们的推断所差无多,唯有关于朱连思真正的作案目的令安清感到意外。秦百里便又将那些不便书写下来的细节转述于他。

      朱连思从万林镖局创立之初就跟在林雍身边,见证了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女的经过。林雍待他以赤诚,他更将林雍视为至交好友,直到六年前的那次运镖。

      林雍出于信任,告诉了他那趟镖之中最重要的物品并非金银,而是一份无价之宝——秋赐早年的亲笔图谱。

      秦百里故意隐去了月心阁与知地的部分,朱连思的口供也只说是为了一个昔年的救命恩人而寻找秋赐的图谱。原本他想过假作不知情,将镖中有图谱的事情隐瞒下来,但偏偏那趟镖是送给那时的丞相何庆宗的。何庆宗是前朝重臣,灭朝后投了先帝。抛去来历不提,何庆宗有学识有城府,对稳固新朝利多弊少,先帝为表仁政保其丞相之位重用有加。何庆宗仗着威信行事逐年乖张,若图谱到了他的手中,他定会大肆张扬。朱连思害怕败露后无法向恩人交代,在救命之恩和兄弟深情之中挣扎良久,最终选择了前者。

      原本他是打算在镖银停放在镖局的时候趁夜偷走图谱,不料中途被林雍发现。林雍指责他罔顾镖局利益与弟兄间的情谊,若被何庆宗发现图谱丢失,全镖局上下谁都别想有活路。为保镖银无虞,林雍借休假之名将朱连思支出镖局,更临时加派了十名镖师跟随护镖。朱连思无法,为盗取图谱只能与镖队中最有异心好收买的孙桥联手,策划了这起案件。

      案发后,蒙冤入狱的林雍很快想通了一切,但他深知冯世普会与叛徒狼狈为奸。申冤无门的林雍为了妻女的安危,不得不在狱中认了罪。朱连思不忍林雍在冯世普手下受重刑而死,偷偷将照灵台带进了牢里交给林雍。事后,他将盗来的图谱交给了托他行事的那位恩人,未取分文其他赃银,独身离开了万和县。

      安清收起供状,轻声追问:“没了?”

      “就这些。”秦百里当然知道这里面漏洞百出,却不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供状上一字一句皆无作假,也再没有漏网冤错,足够官府结案了。”

      安清抬起嘴角一笑:“的确够结案了。那被他盗走的秋赐图谱如今下落几何?让他盗图的人是谁?他又为什么会有照灵台这种奇毒?这些问题,恐怕不论我如何审他,都审不出吧?”

      秦百里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雨声,也听着安清的质问。

      “也许在官府办案的角度讲,这件案子暂时可以算作结束。但对清来说,真相就是真相,一分一毫都容不得含糊。”安清紧紧望进秦百里的眼睛,坚声道。

      “我知道,你本就是这样的人。”秦百里率先垂了眸,无奈问他,“那安公子准备怎么做呢?”

      一声安公子,将两人的关系尽数道回原点。

      “不如先生听一听我的推测,看看我猜对了多少?若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不吝指正。”

      两人心中都明了,很多事情在他们之间早已骗不下去。先前碍于彼此的利用价值,他们都未曾将矛盾与怀疑摊开来谈,明里暗里地较量来较量去,竟真给他们徒生出些并肩而立的假象来。如今秦百里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安清要查的案子也姑且是算水落石出,自欺欺人的窗纸也合该被打湿捅破,在这样一个无比寻常的雨夜里。

      “安公子有兴致的话,在下洗耳恭听,只是能解惑之处大抵不多。”

      “无妨。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安清向着雨幕深吸一口气,像是尽力找出一个话头,“先生应当知道那则流言吧?说大鸿皇室会摄魂妖术、操控人心的那个。我们追着流言一层一层核查上去,发现洛安府最早出现这传言的几个地方,是南城门外三里处的驿馆、西市瓦舍里常有说书的一家茶铺、城东码头、以及……秋凤馆。这几处,个个都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最适合散播传言,也最适合搜集消息。”

      秦百里目光一沉。

      “这则流言,是从四月初七那天开始传入城中的,也就是那个西辽药商队伍进城的那天。先生应该也还记得那药商队吧,说起来,还要多谢那时先生的证词,帮我们佐证了的确有一个可疑之人混在了商队里。起初我就怀疑,西辽人到我大鸿境内行商,通常都是从西城门进洛安府,或途径戎安府转水路入洛安,无论如何不该从南城门来。后来我想明白,那流言是先从南楚盛传起来的,而他们也是从南楚来的。于是,他们成了散播谣言的头号嫌疑人。”

      “兄长带着手下护卫跟了那那辽人多日,发现他尽在城里最热闹的几个地方流连,前面提到的那几个地方去得最是勤快。一个外族人,一到洛安府就精准地挑中了最有利于散消息的地点,要说城里没有他的伙伴、或者早先将城中情况告知于他,我断然不信。而先生曾说,有门路可以查那辽人的底细,我猜着,这与先生的门路大约也有些关系。”

      秦百里下意识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

      “第一次去秋风馆江姑娘的房间时,我便有所疑虑。作为楼里最受追捧的花魁,她的屋子竟然不在采光和房型最好的位置。然而,出来之后我从外面抬头再看,却发现是我先前想得片面了。”安清语调平缓,仿佛只是讲述一个简简单单的与他们都无关的故事,“秋风馆本就地处北商坊最热闹的十字街口,江姑娘的房间却刚好在把角的位置,三层之高、两面见窗,街市四个方向都在这间屋子的视野范围。放眼整条商街,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位置了。”

      “再后来,先生助我查出照灵台之毒,却又对这毒极为在意。我心存疑惑,便托宜江城的亲友查问了一二,果不其然得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照灵台,原来是月心阁的毒。”

      一阵风过,将更多的雨刮进来,雨滴撞进秦百里的眼睛里。

      “我很早就怀疑,月心阁除了杀手之外,也许还有更为隐秘的庞大力量,但未得机会涉事其中,总也摸不到关窍。在这起特殊的案件里幸得先生相助,令我旷若发蒙。”安清微微笑道,“朱连思是月心阁的人,替月心阁寻找秋赐的图谱。江小芜也是月心阁的人,在秋风馆多半是有搜集往来消息的任务在身。朱连思为了等你而重回洛安府潜入沈氏多年,江小芜也听命于你,所以你自然也是月心阁人,兴许地位还不低。”

      秦百里认命一般地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等待着安清的指控,却不料他话锋一转,柔和下来。

      “其实对于你的目的,我仍拿捏不准。”安清转头看着秦百里,不知怎么就伸出了手,轻轻拂去挂在他眼下的雨水。

      秦百里怔然,睁开眼睛看着安清,被雨迷蒙住的眼睛不似平日清明。

      安清收回手继续道,“照灵台出处特殊,除月心阁人外,鲜少有人知晓。凭先生之才,心思之密,尽管需要借我之力寻找朱连思下落,但若当真不想我发觉分毫,大可不必将照灵台如实相告。那么先生此举,意在何处?引我查月心阁却又藏头露尾,还是说,先生又想利用我来查更多的什么事?”

      安清并没有向升堂时那般掷地有声,语调莫名地轻快,像是当真只就不解之处向秦百里发出疑问,可望过来的眼神却锐利得让他接不太住。

      安清太聪明了。

      就算秦百里早已做足了要被看穿一切的准备,也没料到安清不仅这么快联系到了月心阁,更是将他的动机也觉察到了。只是原本就时机未到,他又突然得知了师父留下的叮嘱,尚没做好最后的抉择,以至于现在既无法表明立场,又无从宣告一个也许不会实行的计划,更无力为自己辩驳一句清白。

      “公子既猜到了我的身份,又疑心月心阁与辽人勾结散播谣言,难道就不认为,我接近公子也是为辽人实施诡行的计划之一吗?”秦百里缓缓张口。

      该说的、不该说的,好些话在嘴里转了半天,却好像都说不出来。秦百里突然想起了江小芜的那句话:你不是早将他视为知己了吗?

      原来江小芜没有说错,他最在意的,到底还是这一句——既然已经推测到这等程度,那你疑不疑我,是不是认为,我也同月心阁的其他人那般不可饶恕?

      “你不是。”安清毫不迟疑,一口咬定道。

      “何以见得?”

      “说来好笑,我竟没有依据。”安清垂眸,却是十分无奈地笑了一笑,轻叹道,“我素来自视颇高,少有愿意结交的同辈。如今,难得有了极为欣赏的那么一个,若当真是个欺我骗我的通敌之辈,那我这识人断事的本事,岂不成了洛安府里最大的笑话?”

      安清的声音很轻,掩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几乎轻不可察,震在秦百里心中却重似千钧。

      他只是,愿意信他。

      信任,应当是安清这种人最珍重的东西。秦百里密探生涯隐隐藏藏多少年,周身与他作伴的只有疑心,除了师父,再没有人信任过他。而安清如此,让他已经分辨不清应当高兴还是愧疚。

      秦百里侧过身看着眼前人,用视线认真地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描摹了一遍又一遍,而后凄然一笑:“承蒙公子高看。”他向后退了两步,抬起双手,抱拳道,“在下当之有愧。”

      话落,秦百里蓦然转身步入雨中。

      “秦百里!”

      安清对着雨幕里的背影,第一次叫出他的大名,是带着急切的。

      秦百里一怔间停下脚步。

      “秦百里。”安清又喊了他一遍,“你一定知道,月心阁自创立起,前后三次刺杀靖江侯,均未得手。而在第三次刺杀行动中,替靖江侯挡下暗器的人,是他的妹妹,我的母亲。”

      安清跟上去几步,没有越过秦百里,就站定在他身后,隔着雨丝注视着他。

      “那也是一个雨夜,比今晚的雨大得多。她就倒在我的面前,浑身是血。”安清一字一句开口,铿锵有力,“那年,我十二岁。”

      “杀母之仇,不同戴天。月心阁,我势必要查根究底、掀翻它的老巢、揪出幕后主使。”

      “秦百里,我不强求你坦诚心里藏的秘密。但既然我要扳倒月心阁,与你便非友即敌。于此,还望……还望先生,做个抉择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二十九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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