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渡》途音

44、第二十七章 试探与思量

　　这是秦百里第一次见到堂上审案的安清。

　　他素来知道安清的好谋善断洞若观火，知他体察人心机巧如神，哪怕面对面相处过这么多时日、多少次你来我往又多少次着过他的道儿，都不如这一晚当堂亲眼目睹他问案来得冲击。

　　安清站在那里，肩上扛的就是清白正义，眼中凝的尽是对真相的执着，脊背上攀的是舍我其谁的责任。如此才能，配得上安亭的栽培，更配得上他们头上悬的那块“朗镜堂”的匾额。如此风度，集万千目光于一身，如秋月寒江，斗南一人尔。

　　骄而不傲，步步为营，掌握确凿证据、陈情明析言之有序，用一切有利信息布局、收网，抓住人性最软的地方去击破，对那跪在他脚下的犯人如此，对他秦百里，亦是如此。

　　其实早在下午，他又同安清见过一回。

　　那会儿，他唇齿间还品味着那盏山茶酥酪的回甘，胃里热乎了，心中就更加暖得惬意，正思量着在这件案子里，也并非每一次帮安清都需要计较得那么真切，桩桩件件算得那么清又做什么。朱连思此人对他本就无恩无情，只要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助那少爷拿到口供人证也并无不可。

　　正在此时，府衙派了一名护卫前来，秦百里认得那是安清的手下。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传达了安清的口信，说物证已齐，嫌犯扣押，若秦先生仍愿合作，便到府一叙。秦百里明白安清的意思，朱连思怕是放不出来了。

　　安清的确是刚巧收到了常捕头的消息，在张畴家里搜出了大量现银，但无从得知那些是否出自当年的镖银，另在箱底有书信一封，便是那封早年前所写下的认罪书。有了这封信的指控，加上那些证明朱连思曾在劫镖案发时离开万和县的证词，已足够府衙判朱连思的罪，当然，最理想的情况还是能得到朱连思本人的供认。如此一来，秦百里想在外面等朱连思会面注定无望。私闯大牢这种事，安清相信秦百里做得出，却不愿看到他犯下这等重罪。

　　秦百里被领到安清院子里时，小少爷正蹲在山茶树下收集那些落了的花瓣，红花似火、白衣胜雪，分外惹眼。

　　秦百里没去扰小少爷的雅兴，只闲坐一旁悠然看着他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就出了神，恍惚间在山茶的雅香里又寻出些酥酪的奶香味儿。

　　“先生何时到的？”

　　秦百里回神，见安清已拢了一帕子的花瓣坐在他对面。

　　“我才不信少爷没听到我来时的动静。”

　　安清提着嘴角放松一笑：“是清失礼了。”

　　“听府上人的意思，那人的罪证已经找到了？”秦百里直入主题。

　　“对我来说，一封已故之人的手书，还不足以作为判他罪行的铁证，但想将他扣押在牢里接受进一步调查，绰绰有余。”

　　秦百里知道安清又要与他谈交易，眯起眼睛盯着他，心中不由犯起嘀咕：明明先被这小少爷下蛊在前，再三帮他验尸在后，怎么好像欠了他几条命似的总被他拿捏在手里算计？说好的欠人情呢？

　　“那便如先前所说，我用你存在我这儿的另一个人情，换少爷许我单独见他一面，如何？”

　　安清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而问道：“你知道，朱连思为什么愿意跟我回来吗？”

　　秦百里随意回答：“他大概也知道，没有什么地方比府衙大牢更安全了。”

　　安清挑眉点了点头：“确实是。但他同时也知道，来了这里，也许他就等不到那个他要等的人了。”

　　秦百里闻言一怔。

　　“没错，是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见到那个人。”安清深深地望着秦百里的眼睛，企图就这样能望进他百转千回的心思里去，“所以，就算你不来与我讨，我也会让你见他的。”

　　所以，你本不必像现在这样，与我一桩对一桩地交易得这般清楚。安清心中暗道。

　　秦百里不知道安清是故意诈他，还是真的早已洞察了一切，心中浮起一丝不安，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是因为被看穿的惊慌，还是因为安清话语中似有若无的失望。当然，柔滑如秦百里，断不会将这种情绪显露在脸上。他只是状似慵懒地抬起双臂向安清拱了拱手：“那就先谢过我们小少爷啦。”

　　安清垂下眼皮，扯着嘴角分不清是笑了还是叹了口气。秦百里假作不察，指了指帕子里的山茶花。

　　“差点忘了，山茶酥酪，很好吃，难怪同溪斋排队排得这般火热。少爷拾这些花，可是也拿到了方子准备在府里小厨房开个小灶？”

　　其实，安清只是不忍母亲种下的花就这般零落作泥，所以每年花期都会在这里拾花，有时洗干净了拿去泡壶花茶，有时只是晾晒了分给府上的婢女们拿去做个香囊或香粉，说不上专门作什么用途，只是想一厢情愿地延长它们的寿命似的，渐渐的就成了习惯。只是眼下这情形，他也再没必要将心中这些事情说与秦百里听。

　　“先生这建议倒是不错，改明儿我去沈记跟掌柜的求个方子。若还有机会，先生再来尝尝府上厨娘做得与那同溪斋可有二致。”

　　秦百里从中听出了些弦外之音：“该不会，少爷自己还没尝过吧？”

　　“可不？我平日不常去，就今天得了那么一份，偏巧拿给先生填人情去了。”安清调笑道。

　　这话听上去不知怎的，秦百里就觉得好像那酥酪的醇香味道又返了上来，回味颇甜：“明日医馆里我不坐诊，趁早再去排一份孝敬给少爷！”

　　安清也辨不出秦百里笑得几分真几分假，摆手道：“那倒不用，不如今夜再劳烦先生帮个小忙？”

　　秦百里琢磨回味儿来，顿觉又掉进了这狐狸挖的坑里，胸中懊恼，却也并不介怀。

　　“先生轻功甚好，夜里帮我跟个人吧。”

　　其实追踪林遥笙这事，绝不是非秦百里不可的事情。就算沈记庐舍里提防林方的暗器这事让闵珩不能分身，府衙里想找些轻功好的护卫也绝非难事，只是安清为了些说不上的执着，总想故意去讨秦百里的力，好像你来我往地纠缠得越深，就越能把他的秘密挖出来似的。

　　这种不费什么力气的小事，秦百里自然是允了，也就有了今夜他捉了林遥笙回来上堂的这么一出。随后他只需要在公堂上从验尸官的角度为几起案子被害人的死因做个证，便功成身退，只待安清随时安排他与朱连思的见面。

　　公堂上的风华照人的安清带给秦百里几多震撼，这样一个人，让秦百里几度移不开眼。先前那些担忧和不安，仿佛在此时此地就能云开雾散，秦百里竟然想着，也许他真的能替自己担一些，说不定也就可以去试着相信他、依赖他一次。

　　可他也知道，这样恍惚的错觉仅限于这座屋堂，仅限于方寸之间的半丝念半点情，从这扇门出去，他还是那个不能有爱恨、不能顾情思的秦百里，自己的债仍要自己背，半点不能牵累了他人。

　　或许真的如江小芜所说的，不曾见面时就已对安清生出了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又或许几日的相处拨动了秦百里心中哪根从没动过的弦，他开始忍不住偷偷去想，那么干净的一个少年，如果从没被那些阴谋连累过就好了，如果将来不用踏进那泥潭就好了。

　　如果安清能更普通一些，不那么聪慧过人、那么出色得连几千里外的皇城朝堂都赞不绝口，也许他的人生可以更安稳，而不是在未及弱冠之年，就已无知无觉地被织进了一张被冠以天下大义之名的危险的网。

　　但秦百里知道，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收起来，然后用他二十年里最擅长的方式独善其身。安清有他自己要背负的使命与仇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在这张大网里达成一致各司其职。他无须亲手拖安清入深渊，这样重的债，他断然不敢承担。

　　丑时许，安亭拍了惊堂木，将涉案者都押了下去，闹哄哄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案子并没有当堂审结，尽管来龙去脉几乎已经分辨清楚，但还有很多细节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盘问明白的，其背后可能牵涉的更多秘密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挖掘。林遥笙愿意交出手中的证据以示配合，但却咬住了与照灵台有关的线索，只称要待朱连思伏法后才肯告知于安清。

　　翌日清早，衙役们根据林遥笙的供词，在万林镖局内找到了那些冯世普的账簿罪证，府衙先前为了县郊侵地一案派去万和县衙查阅卷宗的书吏们也完成了对历年案件的复核，与冯世普的账簿一笔一笔对下来，将他在任期间的罪行核实了干净。

　　县丞刘定业在多起受贿枉法的案件中同谋，革职获罪，县尉李长召有参与但未知情不报，念在品行尚且端正且协助破案有功，罚奉一年，暂时代理衙门大小事务，待安亭将案情原委禀明圣上后委任新的县令再行交割。

　　安清连日里没能睡个好觉，如今算是基本尘埃落定，被安亭和闵珩强行摁回院子里补眠。可是安清心里知道这还远不算结束，心中藏着的事情让他依然无法踏实，只眯了个把时辰就又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一双眼睛似是失了焦一般迷蒙地望着顶上的床帐，心中思来想去琢磨着这些时日里秦百里的种种言行。

　　秦百里的身世来历、他对照灵台的敏感、对鸳鸯蛊的兴趣、对朱连思的执着，都让安清不能不在意。

　　许是因为被赞习惯了聪慧能洞察一切，安清看得透那么多人却独独看不透秦百里，这让他觉得心中格外堵得慌。他好像总是敞开了心怀放任安清试探的接近，又在即将触碰到时轻轻避过，状似亲密却又分外疏离，而几番来往下来，安清也无法像最初那样当这位神医侠士身上的秘密是一种魅力，剖开这秘密原本算是一种乐趣，如今也逐渐染上了一丝令他不安的色彩。

　　安清伸手摸出藏在枕下的竹筒，里面装的是前两日那封从宜江城送来的信笺。

　　“照灵台，月心阁惯用之毒。”

　　他起床推开窗子，一阵凉风夹着细密的雨丝一同涌进屋内。看这阴沉沉的天，这场雨还有得下。

　　安清召来那名护卫：“再跑一趟望闻医馆，告诉秦百里，晚饭后府衙一叙。”

　　而另一边的望闻医馆，一袭青衫、一顶油伞，雨中的身影抱着一盏排队买来的山茶酥酪，眉目如画却神色淡淡不见悲喜，仿佛世间事皆与他无关。

　　秦百里到底没将酥酪送去府衙，满满的茶花香气最终还是入了自己的口，却好像与前日的味道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