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渡》途音

39、第二十二章 账房先生

　　吃过朝食，安清向父亲借来了这两日明达镖局所有人的口供笔录，试图在其中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那些有了头绪又断在半途的线索让他很是烦闷，而转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两名小捕快带着一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叩响了安清书房的门。

　　“小公子，这是明达镖局的镖师李宾。常捕头还在那边问话，让小的们立刻将他带回来，有重要案情向公子详禀。”

　　小捕快将人留下就退出去守在门外，李宾抱拳向安清道了声安：“见过安公子。”

　　“李宾？”安清记得这个名字，在之前李长召交给他的万林镖局人员名录中，“你曾是万林镖局的趟子手。”

　　“回公子话，正是。当年那桩时候不久，鄙人就跟随孙总镖头到了明达镖局。”李宾身型稳健话语利落，举手投足间都是武人之风，尽无那些点头哈腰的趋炎附势之态，“常捕头今晨问起，近些年是否还曾见过其他万林镖局的人。”

　　安清闻此，心中有些隐隐的猜测，顿时生出一些惊喜与期待：“如何？”

　　“鄙人举家搬来了洛安府，原本只知道镖师张畴开了酒楼，再有就是明达镖局的几个旧识。但这两年，鄙人曾见到过朱先生，先前万林镖局的账房。”

　　安清倏地睁大了眼睛：“朱连思？在洛安府？能确定吗？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听到安清接连发问，李宾也明白了这的的确确是个顶重要的消息，便一五一十地同他讲来：“确定，是在洛安府。头一次见到他是前年还是更早些，记不清了。鄙人早先与朱先生略有交情，虽然他蓄了胡子，样貌有些变化，但鄙人还是认出他了，只是他像在躲我似的，所以没说上话。第二次就在去年年根里，采买年货的时候碰上了，就寒暄了两句，拜了早年，他却叫鄙人莫要向外人提起这件事。后来瞧着，他是张罗着人将那些年货抬进了沈记商行去的，可能是在沈记谋了差事。”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安清喜出望外，朱连思假死蒙混、去而复返，要说身上没有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叫谁都不能相信。他收好手边的口供起身问李宾：“李大哥，此事可还与他人提起过？”

　　“再也没有了。鄙人与朱先生是故友，若非情形特殊，必然不能言而无信将见过他的事情出卖官府。若是公子因此找到朱先生，还请公子替鄙人解释一二。”

　　安清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若他与我所查之事无关，我定然亲自替李大哥向他致歉。只是有件事，要劳烦李大哥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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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商沈记，确实是个躲祸的好地方。只是到了沈记，那跟进了安清自家大门差不太多，想在里面查个人，可谓稀松平常。

　　人们口中所说的“沈记商行”坐落在西市的明月坊，指的是沈家在洛安开得最大的一间米麦行。但其实，在城里共有十六家大大小小的商行和铺面都属于沈记，其中有六家都在明月坊的这条街上，以这间米麦行为首，占了小半条街。

　　安清今日出门难得一见地套了马车，带着一名亲随护卫和两名府衙捕快随行，同李宾一道前往明月坊。这番阵仗说到底也并不出格，只是不太符合安清平日的习惯，多少引来了些百姓的侧目。他一向喜欢轻车简从，出门办事也多低调，这名身边的护卫虽说是亲随，能跟随其左右的机会却从不比闵珩和常弘义更多。

　　马车穿过半个城区停在明月坊沈记的门口，米麦行的掌柜亲自赶出来迎接。斜对面的同溪斋又排了长长一条队伍，掺着牛乳味儿的酥香直直向他们飘过来，引得安清频频回头。

　　“同溪斋今春的山茶酥酪卖得极好，眼下花期要过了，趁着最后一茬再让咱们过把口腹之瘾，再想吃上就要待入冬了。”

　　安清素来厚待自己的舌尖，闻着这香味也实实在在被勾起些兴趣，便挥挥手差遣亲随去排队凑个热闹。

　　早先同溪斋的掌柜发现安清亲自来排队买糕点时，心里慌得要命，直言只要差人吩咐一声便可将新鲜的点心送去府里，保管还是新鲜热乎的。安清从不愿摆那些架子，却也不是迂腐不透之人，沈记一向治家严明，从不允许也不需要攀着地方官衙的关系做生意，安清也便不必为做人情而为难，高低是自家亲戚的生意，偶尔也会在这上头偷个方便，先前君子酥的方子也是这么得来的。只是那些四季常有的寻常东西便也罢了，这种应季的限额限份的东西，同溪斋本就有排号购入每人一份、售完即止的规矩，他若依着身份坏了规矩，便会占了百姓的东西，这种事情他是决不允许自己去做的。

　　“掌柜的可认得朱连思此人？”安清带着李宾进入商行，堂前转了一圈，让李宾将那些在柜上忙活的伙计相看了一遍，他却蹙眉摇了摇头。

　　“朱连思？”掌柜的思索一番，却道并不认得。

　　“他也许改过名字，嘉贤二年之后才来。”安清又看向李宾，希望他跟着补充一些朱连思的外貌特征。

　　“鄙人年关前曾在商行外见过他，似乎是在操持购置年货。朱先生他今年应有……四十出头，身型瘦弱，是个文人，蓄有胡须，以前是账房先生。”李宾不会画画，只能用语言尽力描述，却越发着急，因为他一边讲着一边环顾着周遭柜上的记账伙计，发现他们似乎都长得差不太多。

　　掌柜显然也为这苍白的描述感到有些为难：“公子您知道的，这米麦行算是沈记在洛安的一间分行，大小十六家商行的账每旬都会送到这里来汇总清算，故而账房里的人手尤其多，光是符合这位贵客描述的就有十几个。至于购置年货一般都是在下亲自盯的，有时忙不过来的确会有管家或账房先生代管。若公子需要，在下且带您二位到账房里去逐个认一认，若有您要找到人——”

　　“——掌柜的，安公子要找的人，在下大抵知道。”转角处的蓝色帘子被掀开，从堂后穿出一素袍之人，身材瘦削，明明正当壮年，须发间却已掺了些银丝，文质彬彬十分稳当。

　　“宋先生？”被打断的掌柜的循声看去，略带惊色。

　　李宾正欲开口，宋先生却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这位是？”安清饶有兴趣问道。

　　“回公子，这是账房里的宋先生，宋言，是负责核算洛安府总账目的两位先生之一。”

　　“宋言见过公子。”宋言朝安清作了一揖，抬起眼皮直直望向安清。

　　“掌柜是否方便寻个无人处，容我与宋先生单独聊聊？”

　　掌柜的将安清与宋言带到了专为伙计们休憩时喝口茶而设的耳房中，便退了出去，李宾和两名随行来的捕快在门外听候吩咐。

　　据掌柜介绍，这位宋言是嘉贤四年时被聘进的沈记米麦行，行事十分谨慎持重，在账目上从未出过岔子，因无家无室一直居住在商行内的庐舍，甚少外出，便也解释了为何几年里鲜少有人见到他。

　　安清上下打量着他，轻声开口：“你便是朱连思。”

　　“已经不再是了。”

　　“户籍档案记录，朱连思在五年前病逝于蜀中绵州。”

　　“湿寒入骨，药石罔效。”

　　“是谁为你做了新的身份？”

　　“绵州前任县尉，与在下忘年投契。如今他已告老，望公子莫要牵连于他。”

　　“冯世普、孙桥、张畴，先后身亡，你可听说？”

　　“略有耳闻。”

　　“不是朱先生做的吗？”

　　“在下姓宋，不喜杀人，更无力杀人。”

　　“林雍的死与你有关吗？”

　　“穆清与在下是挚交。”

　　“穆清？”

　　“他的表字。雍穆和合，穆如清风，人如其名，他从未辜负。”

　　“那么他的死，与你有关吗？”

　　“若是有关，在下当与冯孙张三人同一下场。”

　　安清眯起了眼睛。

　　这一番问题，安清问得迅速而跳跃，朱连思的回答却毫不拖泥带水，无疑所有的答案早已牢牢刻印在他心中，且思路清晰有备而来，绝不是一个能被随意套出话来的泛泛之辈。

　　朱连思也全不避讳地看着安清的眼睛，面色尽是坦然。

　　安清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如今无论对六年前的劫镖案还是如今的连环毒杀案，关于朱连思，府衙掌握的唯一证据只有关他的身份，除了能做实他假死复生、伪造户籍之外，没有任何指控之力。而这项罪名就算追究也要将人拉回绵州府去问罪，眼下的衙门对他可谓毫无办法。

　　“林遥笙如今暂住府衙，朱……哦不，宋先生可还记得她？”

　　听到林遥笙的名字，朱连思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却只一瞬之间便又挂回了那股从容不迫：“遥笙回来了？劳衙门费心了，她如今可还康健？”

　　“她很惦念你。”

　　“那姑娘一向体念长辈。”

　　“林夫人殁了，昨日才与林总镖头同葬。”

　　朱连思低眉：“在下改日回去为穆清和夫人上香。”

　　“若宋先生与林雍的死有关系，也许有人就不会给你这个上香的机会。”

　　朱连思徐徐展露一丝笑意：“这是衙门该忧心的事，不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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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行门外，亲随护卫抱着一碗打了包的酥酪小心端到马车跟前时，正遇他家公子面色铁青地从商行中拂袖而出，那原本意气风发的镖师李宾此刻也只低头灰溜溜跟在他身后。小护卫甚少见自家公子动气，乍一见这场面心中也开始打鼓，心道是哪尊大神能把他家公子气成这样。

　　安清停在护卫面前，却没迁怒于他，温声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