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几度秋夜月》兰泠君

71、魂魄无归

　　明王府外，风雨澎湃，水积成河。

　　慕景白走上街道，衣服早已湿透，一半滴水，一半滴血。梦儿在哪儿呢，也不知道她可曾找地方避雨，会不会因为自己迟迟未回，而担心害怕？记得离开的时候，叮嘱她在原地等待，那个傻丫头，该不会真的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吧？

　　他踉跄着走到街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李心梦，然后回醉饮楼。不多时，他走到之前三人分开的路口，但见大道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们，满地或是树枝或是杂物，皆交织在大雨中，又哪里有李心梦的身影？

　　“梦儿，李心梦，李心梦！”着急的他，连忙大喊起来。试图从纷杂慌乱的人群中，找到那个八岁小女孩的身影。

　　“慕大哥。”

　　就在慕景白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慌忙转过头，只见一处窄小的屋檐下、一群拥挤避雨的人群中间，正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她头发半湿，长发披肩，有几缕紧紧贴在脸颊上，正笑着向他挥着手。

　　不是李心梦又是谁？

　　“梦儿。”慕景白又惊又喜，喊了一声，一颗心刹时松了下来。这丫头，总算还知道避雨，真是太好了。

　　想着，他扶了扶受伤的手臂，向李心梦笑了笑，然后朝她走过去，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结果，刚一迈步，忽不防眼前一花、腿脚一软，一下子跌倒在雨中。

　　“慕大哥，慕大哥。”李心梦见状大惊失色，顾不得大雨如注，慌不择路冲向慕景白。

　　谁知就在这时，一辆挂着白绫的马车突然从路上冲出！那马儿乱蹄飞奔，车夫又戴着斗笠看不清路面，等抬起头看见时，李心梦已经出现在马儿的前方。

　　“吁！”车夫赶紧拉住缰绳。

　　可是，可是，一切都晚了。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就在李心梦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突觉眼前一黑，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她竟被马儿直直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而她原本想要对慕景白说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生生破碎在大雨之中，永远地停留于咽喉之下。

　　惊慌失措的车夫看见女孩被撞倒，吓得魂不附体。更糟糕的是，就算他已经努力拉扯缰绳，但马车还是没能立即停下，而是继续往前冲了一段距离。也就是这段距离，给原本倒地的女孩带来了再一次的伤害——连接车轮的铁勾不偏不倚挂住了她的衣衫，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她的身体拖拽而走，生生卷到了车轮底下。

　　“哎呀！”车夫吓得半死，慌慌张张跳下车。

　　只见小女孩半边身上都是血，后颈的衣衫也是鲜红一片，惊得手足无措，赶紧将女孩拖出来。正当他看清小女孩模样的一瞬间，不禁脸色大变、瞳孔震颤，整个人刹时惊出天外！

　　而倒在大雨里的慕景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锥心刺骨，无能为力。他想要呐喊、想要嘶吼，想要呼唤李心梦的名字，可喉咙里，竟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慕景白越是着急，越是想要爬起来，该死的身体就越是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一般，根本动弹不得。混蛋，梦儿都出事了，他怎么会站不起来？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本事，此刻都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像废物一样变得毫无用处，连重要的人都救不了？

　　就在他无力之际，突然看到李心梦的四周慢慢流出了鲜红的血水，那水流的方向，正是她倒地的位置。

　　不，梦儿她怎么了，她不能死，她不能死。救命，救救梦儿，谁来救救梦儿？

　　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们也看到了这场意外，纷纷上前，将马车围住。

　　嘈杂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顿时将倒地的慕景白阻隔在了另一头。也不知是雨太大，还是他产生了幻觉，眼前开始忽明忽暗，像是夜里被风吹动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会陷入黑夜。他看不见李心梦，只能听见众人议论的声音：

　　“天哪，有一个孩子被马车撞死了。”

　　“是啊，还是个小女孩，有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在哪儿，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怎么救呀？”

　　“阿弥陀佛，她已经没有脉象了。”

　　“梦儿……”慕景白痛苦地呢喃着李心梦的名字。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想再看一看她，可视线却变得十分模糊，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对不起，梦儿，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悔恨的泪水，沿着少年合上的眼角渐渐滑入雨中，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虚幻的身影——那是一个小女孩捧着一支箭，从院子里跑出来，她哭得依依不舍，她说：慕大哥，我会等你的！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骤然划过长空，以震天动地的力量击倒了李家村村口的那棵大树，铺天盖地的轰隆隆声，回响在关山竹林里，激荡在两所新新的坟墓上空！

　　……

　　“公子，公子，你醒醒，快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慕景白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还有人在掐他的人中，摇晃他的身体。

　　这个声音很熟悉，像是斐儿，他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意识里却很想醒过来。

　　终于，在昏迷了不久之后，慕景白再次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滴水的屋檐，耳边是哗哗的雨声，身旁出现的陆斐一身湿淋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天地风雨沥沥，天色有些暗淡，街道上关门闭户，看不见半个人影。

　　“公子，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不要死啊！”陆斐摇晃着慕景白，脸上一半雨水，一半泪水。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公子，见他一个人倒在路上，还以为他死了，吓得魂不附体，好不容易才拖到屋檐下避雨，又掐又喊，可算是把他弄醒了。

　　“斐儿，是你吗？”慕景白沙哑着声音呢喃，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是我。公子，你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怎么会倒在大路上？幸亏我带了一颗至宝丹，要不然，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慕景白听见此话，脑中突然想到了李心梦，顿时着了急，慌道：“梦儿呢？”

　　陆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迷茫地摇头道：“我没有看见少夫人，倒是我们的马还在。”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匹马。

　　慕景白只听了前半句便慌了，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马，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失去意识前看到的场景不知是真还是假！便连忙挣扎起身，想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想，刚一动作，身上就传来一阵巨痛，疼得他“哎呦”了一声。

　　陆斐忙道：“公子，你受了伤，不能乱动。”

　　可慕景白却顾不得这些，他奋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冲到雨里。刚刚的巨痛让他清醒，他想起了李心梦，想起了昏倒前的情景，梦儿出事了，她为了等自己，发生了意外！

　　“公子，你要去哪儿？”陆斐阻拦不及，慌得连忙追上去。

　　“梦儿、梦儿出事了，她出事了。她在这里等我，可是，突然有马车……”慕景白一语未完，眼前一黑，身体一软，差点再次跌倒。

　　陆斐吓得面无人色，眼疾手快慌忙扑上去抱住他，急道：“你伤得这么重，谁也别管了，咱们先去看郎中！”

　　“不，是我让她在这里等我的，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这么大的雨怎么找，而且这街上根本没有人。你，你会不会是在做梦啊？”陆斐只当是他昏晕之时产生了错觉。

　　“不，是真的。”

　　慕景白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他越是焦急，就越是眼花缭乱、四肢无力，只能一把抓住陆斐的胳膊，哀求道：“斐儿，我求你了，我要去找梦儿，她真的出事了，就在前面，就在那里！”

　　说着，他颤抖地手指前方，神情慌乱不已。

　　陆斐见他如此固执，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道：“行，你去哪儿，我带你去。不过，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活不成。”

　　于是，雨水中，两个少年走得踉踉跄跄，一步一艰难。

　　“公子，我看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不，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就倒在那里。”

　　陆斐道：“会不会是你看花了眼，说不定，你误把别人看成了少夫人。”

　　“不可能。”慕景白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用力摇头。

　　如果真是他看错了，被撞的人不是梦儿，那他听见的那一声“慕大哥”又是怎么回事？而且他当时分明看见李心梦在人群里向自己挥手，难道这也是在做梦？

　　正想着，突听陆斐道：“公子，你快看，这是什么？”

　　慕景白转过头，只见地上的积水中，有一只被磨破的、湿透的布鞋，布鞋灰蓝相间，小小巧巧，被洗得发白的样子，再是普通不过。

　　“这是不是少夫人的鞋子，我好像见她穿过？”

　　慕景白脸色一变，想起之前在山上时，李心梦的脚上的确穿着这样的鞋子，瞬时大惊，慌得踉踉跄跄扑过去，失措拿起湿透的布鞋，道：“这、这是梦儿的鞋子，她，她，果然出事了！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陆斐见他情绪激动，忙道：“公子，你先别急，想是少夫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掉落在此，应该不会有事。”

　　话没说完，见慕景白忽又变得安静，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的地上，目光颤抖而惶恐。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但见雨里躺着一樽花神小铜像，铜像看上去不过一、二寸宽，三、四寸高，雕刻得美轮美奂、精致非凡。

　　忙捡起来，拿给慕景白，问道：“这是什么？”

　　慕景白没有回答，只是颤抖地看着花神铜像，眼睛几乎无法移动。他认出了，这是他送给李心梦的花神小像，是那日在赏花楼中，“花神女”手里拿着的那一个，全涼都只此无双！

　　这个小像，梦儿几乎从不离手，无论走到哪里，都一直带在身上。此时，怎么会落在这里？

　　慕景白愣愣地看着铜像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神娘娘，她，依然保持着那温柔美丽的笑容，像一个柔情似水的姐姐，像一位慈爱温暖的母亲，只是，她的眼角却在暴雨中不停地滴落着水珠，如同一串串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

　　她，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世间的苦难和悲欢离合，所以连空洞的内心，也现出了悲伤的痕迹。

　　恍惚之中，慕景白又看到了李心梦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她倒在车轮下，四周全是鲜血。

　　不，不，都是他害死了梦儿，是他，将梦儿的生命交付给了这无情的暴雨和狂奔的马车。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说什么相互依靠，一辈子也不分开，可梦儿却为了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是他，害死了李心梦！

　　一声嘶吼，响彻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慕景白痛苦万分，一把将花神像抱在怀里，像是在抱着那个他没有能力救起的无辜少女。他的全身开始颤抖，脑袋似要炸开一般痛苦挣扎，耳朵里鸣叫不住，四肢更是如同凝结成冰。他已五感不识，接近失聪！

　　陆斐见他情况不对，知道不好，慌得将他扶住，急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别急，涼都的花神像那么多，这个不一定是少夫人的，你可千万别着急啊。不行，你的伤口又流血了，走，我扶你过去避雨，你放心，我马上替你去找她，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一定把少夫人找回来！”

　　然这些话，慕景白却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口里已流出了鲜血，眼睛也在渐渐合起。陆斐刚将他扶起，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身体一歪，整个人骤然如山倾倒，重重摔在雨中。

　　“公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