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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斯沃尔特王国,6月28日,北京时间23:06。

      “……只剩这一个办法了么。”

      空旷明亮的手术室内,身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女人坐在手术台上,正悠闲地晃着小腿,可奇怪的是,整个房间竟没有医生,只有一个没有穿手术服的男人远远倚靠在门边。

      梅菲歪头看他。

      “莫弈,你不是自称裁决者么。心软了?”

      莫弈垂着眼帘,半晌才摇头。

      “陆景和恐怕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梅菲轻笑起来。

      “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圆好这个谎了。”

      莫弈抬起头,他微微蹙着眉头,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梅菲被他看得一愣,移开了视线。

      “没关系,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不管是心脏粉碎而死、神经衰弱而死,还是心脏摘除而死。今天就是海奥森定下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那颗微型炸弹会带动芯片的自毁程序。等他们遥控启动炸弹,你们最后的证据可就要被毁了。”

      她慢慢说着,仿佛是在安慰。

      “我不怕死。早在我选择把那个完好的防毒面罩给陆景和时,我就想好结局了。我欣然接受。”

      “……如果……”

      “停,你可千万别想着和海奥森做交易来换回我的命啊。”

      梅菲挑起眉。

      “你们的掣肘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当软肋。我是来救你们的。”

      莫弈勾起一个无可奈何、毫无滋味的笑。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用梅菲的性命换取关键证据。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他们谁都还不起。

      “好了,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我要开始说遗言了。”

      见他许久沉默不言,梅菲自顾自地开口。

      “这具身体是蔷薇的,所以理应属于夏彦。我希望在火化后,将骨灰交给夏彦,洒进他的墓穴中。”

      她想了想,才道:“莫弈,麻烦你替我转告他,告诉他我很抱歉,用蔷薇的身体欺骗了他。还有,蔷薇一直爱他,我能感觉到。”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比生命更远。

      “这句话是蔷薇对他说的。”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莫弈默默听完,却摇了摇头。

      “关于这件事,事实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

      “夏彦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不是蔷薇,内心深处。”

      梅菲瞪大眼睛。

      “他是我们四人中最熟悉蔷薇的人,不管你多么努力地模仿,见到你的第一面,他就分辨出了你不是蔷薇。就连我,也是在看到他注视你的眼神时才确认。”

      “只不过蔷薇已经死去的事实太过残酷,残酷到他无法承受,所以只能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假装自己还没有失去她。”

      “否则他会彻底崩溃的。”

      “……”

      梅菲想起了夏彦每一个柔软的注视,每一声温言细语的轻哄,每一次看似幸福的低笑。

      都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良久过去,她才啧了一声。

      “而你分明早就知道,却不仅没有以心理医生的身份伸出援手,反而漠然地目睹他的伤口发炎溃烂,直到无药可救。就为了利用他。”

      “莫弈,你冷酷得令人讨厌。”

      莫弈并没有为自己开脱。

      “我最初的确是想利用他粉饰太平的温柔,和你对这种温柔的迷恋,想办法控制你。但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你是如此棘手,如此清醒,如此鲜明,如此……像人。

      他摘下眼镜,无言地摇摇头,低叹了口气。

      “人算终有失漏。”

      也许是他语气中的疲惫太过明显,梅菲神色微动,没有再出言讽刺。

      “你没必要觉得亏欠于我,莫弈,我并不是为了拯救全人类才这么做。”

      她说。

      “我只是想救陆景和罢了,和其他人都没关系。”

      “他会为此痛不欲生。”

      莫弈低声道。

      “但他会好的。”

      梅菲轻轻摩挲着指间的戒指。

      “也许需要一两年,或者五六年,但人的记忆没有那么可靠。说到底,我们才认识三个月而已,对一生来说,太短了。时间会安慰他。”

      “到那时候,他身边会有许多人,他会和一大群朋友站在白昼中,而不像现在,只能孤立在黑夜下,将我当作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时间差不多,等待在病房外的医生敲了敲门。

      梅菲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平躺下,莫弈抬手握住了门把手。

      “戒指很漂亮。”

      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轻声道。

      梅菲微微一笑,她浑身除了消过毒的病号服,再没有其他衣物,唯独手上戴着一枚金色的蛇形戒指。

      “谢谢。”

      麻药推进了她的血管,梅菲瞳孔扩散,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

      手术灯一圈一圈的明亮光轮逐渐扩散、朦胧,最后似乎变成了一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而她自己则越发轻盈,好像在随着波浪摇晃沉浮。

      “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

      “小美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

      “她向天上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她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庄园。

      同样的鲜花,同样的蜜蜂,同样的蝴蝶,同样的画架。

      唯一不同的是,画架上并不是一幅脏乱的半成品,而是一幅完完整整的油画,画着无边无际、纯洁无暇的白花苜蓿海。

      美得如同神赐的祝福。

      她怔怔地伸手去抚摸油画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指尖顺着笔迹的弧度勾勒,说不出地熟悉。

      她想,这是谁送给我的呢?

      她看到了母亲留在油画背面的遗言,那追逐了她一生、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遗言。

      “我亲爱的小梅,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她惊讶地发现,短诗到这里仍没有结束,竟然还有最后一句。

      “也比深夜的极星更耀眼。”

      “May!”

      是母亲在叫她。

      艾丝梅拉达站在花园的尽头冲她招手,她瀑布般的黑发柔顺光滑,靛蓝的眼睛明亮如昼,颊边笑出了两个酒窝,面色红润,高挑又匀称,像生活在不死之地的精灵。

      一点也不憔悴,一点不消瘦。

      “妈妈!”

      梅向她奔去。

      “妈妈,你知道那是谁送给我的画吗,真漂亮……”

      艾丝梅拉达牵着举起手臂才勉强能够到她的孩子,微笑不语,一同走入了温暖的、纯粹的、没有任何痛苦的,火焰一般的落日中。

      *

      “滋——滋——”

      “数据异常,系统更新中……更新完成。”

      “玩家119815账号已注销。”

      *

      陆景和赶到时,莫弈正在太平间外与左然通话。

      “……还需要哪些资料?嗯,嗯,好,我知道了……”

      陆景和眼角不停抽搐着,脸色苍白得可怕。

      莫弈用眼神示意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开,给他留出空间。

      “去吧,再过一会交接手续完成,未名市的警察就会把她带走了。”

      与他擦肩而过时,莫弈低声道。

      陆景和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接到莫弈的电话后,比起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仿佛始终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头颅已经闷声落地。

      肺部好像被抽干了,陆景和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深呼吸,却仍然被窒息感不断包围,高压使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如同坠入没有一丝空气的深海。

      他想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跑,逃离斯沃尔特,逃回昨天,回到他在和印的办公室里,打开手机,还能收到梅菲发来的短信。

      但如果现在离开,作为重要证据,梅菲的尸体会被警方保存,他再也不会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再也没有。

      这个念头推搡着他,强迫他推开门,几乎将他掌骨碾碎。

      他看到了被装在防水袋中的女人,肤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安安静静阖着眼,与所有他目睹过的尸体并无两样、与被装在黑色垃圾袋中的尸体并无两样。

      陆景和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

      但他还是一步步走近。

      他端详着平躺在停尸台上的身体,这具不久前还与他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的身体。

      竟然感到陌生。

      与梅菲在一起时,陆景和甚至会忘记自己拥抱亲吻的身体原本属于蔷薇。她们太不同了,一举一动都如同天壤之别,轻易就能分清。

      但现在看着眼前的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蔷薇。

      分明是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嘴唇,但一个让他赞叹膜拜,如同光明圣洁的女神,另一个却让他想要每时每刻地注视亲吻,想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占为己有。

      如同诱人沉沦的恶魔。

      他呆呆站了一会,忽然转身欲走。

      她不在这里。

      她一定去了什么地方。

      他要用尽所有办法,把她抓回来。

      陆景和目光失焦,不断构思出一个又一个计划,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近乎疯魔。

      要怎么找她?

      悬赏?登公告?建立网站?全世界发布寻人启事?

      可陆景和肝肠寸断地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他不了解她的父母籍贯,不清楚她的年龄,不认识她的长相,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如她所说,她就像一名旅客,匆匆离去,如一阵云烟,或沙砾,从指缝溜走,绝不给人藕断丝连的机会。

      绝望,不甘和痛苦如蚕丝,从他心脏吐出,和停尸房的低温一起,层层将他缠绕包裹,围成一座密不透风的茧蛹。

      而陆景和是一只再也不堪疲劳的蚕虫,已经丧失了所有破茧而出的力气。

      他将手指搭在冰凉的铁质台面上,等待着自己慢慢窒息,慢慢僵死。

      ——直到看到戴在女人手指上的戒指。

      那不是送给蔷薇的戒指,不该戴在她手上。

      这样想着,陆景和强行挪动自己仿佛生锈腐化的身体,一寸一寸将戒指从女人石头般冷硬的手指上摘下。

      过程中,他注意到戒指本来空空荡荡的刻名处,竟然多了几条印痕。

      陆景和将那枚小小的,因为深爱而构想,却因为悲伤而送出的戒指举到眼前,对着头顶唯一的光源仔细查看。

      印痕虽然歪歪扭扭,但的确不是无意磨出的划痕,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组成了两个字母。

      “Lu.”

      陆景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梅菲的声音忽然浮现,过于清晰,好像她的幽魂仍未离去,正从身后攀住他的肩,笑眯眯地附在他耳畔低语。

      “所以陆景和,什么是灵魂?”

      “你看,戒指这东西,一个环形金属环箍在手上,除了束缚,我想不出其他本义。”

      “思想孕育灵魂,尽管只是进化中不必要的副产品,尽管时刻戴着沉重的镣铐。”

      “而我不喜欢被束缚。”

      “所以什么是爱?”

      “如果非要再一次给我加上形容,非要再一次为我戴上镣铐,”

      “爱就是时刻禁锢我灵魂的镣铐。”

      “也许可以用你的名字,陆景和。”

      这大概是……

      陆景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戒指。

      “我爱你。”

      ……的意思吧。

      迟来的悲恸终于攫住他的心脏,绵延的泪水从他眼眶流落,如一场无声的秋雨。

      某种千山鸟绝、万径落雪的孤独与怆然陡然扼住了他的咽喉,与其说是痛失所爱,不如说是离散失乡。

      从此他便只能孤身流亡了,如同每一个漂泊无根的游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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