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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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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望山的囚牢中,和光与花柰正抵头相议,一旁的石墙中冷不丁穿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竟还有心思在这儿讲悄悄话。”
和光乍一见他,头先反应是茫然,是她算错了日子,还是狐族又在她身上加幻术了,跟阿尨约定的时间满打满算才刚过两日,他怎么就主动来了?
可来都来了,又不能驱他回去是吧……这种暗中被守护的感觉,让和光浅尝到丝丝甜味,但嘴上却正经道,“此处非久留之地,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这话轻省的,就好像说的是她家后院一样进出自如,怀渊不由啼笑皆非。
囹圄走一遭,进得叫人匪夷所思,出也出得如坠五里雾中。
当重获自由的和光再一次站在大潮退去的滩涂地上,眺望着海中的东望山时,不禁喃喃,“有种花非花雾非雾的不真实感。”
“在梦中与阿姊道别那次,我便有这种感触了。”花柰在一旁,仰慕地望着她。
和光回头看着她,“你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去么?”
花柰摇摇头,“彼时那个花柰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今时的花柰,才刚刚开始。”
和光欣慰而笑,变出一个荷包交给她,言不尽意道:“终究女子独身一人在这世间行走,还会有诸多不便,收着吧,愿能护你一世安稳。”
花柰双手接过,后退几步,一如她在梦中做过的那样,端端正正给和光行过大礼,才转身离去。
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怀渊随意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头,在她耳畔问,“放心了?”
他气息拂过之处,撩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似乎是现世之中他们第一次如此亲昵的相触,她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一时僵立在原地。
是跨过礼教大防的羞耻心在作祟?还是说她只有在幻世中才能放开自我束缚?
和光随即就否定了这些揣度。念及幻世,一想到裴骘跟怀渊,无论是哪一个身份,她身体的反应都能像阿尨的嗅觉一样忠诚——不消说抗拒,灵肉深处滋生出的吸引力,还总驱使着她做出一些情难自禁之举。
是以……
她以肩膀为轴转身面对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试图更进一步的动作,笑吟吟地仰头问:“阿尨同你说了什么,叫你来得恰是时候?”
和光此举,像极了欲拒还迎,怀渊顺理成章地环住她的腰,视线从她双眼滑过,落于唇上,歪头呢哝,“他说胡舒因妒生恨,私将你扣于地牢,并欲留给胡二做成冰灯……”
唇齿间相距不足盈寸,彼此都能感受到气息相绕。
“怀渊”双臂骤然一空,他抬眼,和光已立身三尺开外,神色淡然,“感谢大公子出手相救,并以实情相告。”
胡梦卿双拳握紧,缓缓收回到身侧,“和光,你是我的憧憬。”
“这词从满心执念的大公子口中说出,近乎是一种玷污。”
从柔情款款到面如止水,胡梦卿的情绪可谓收放自如,他轻声道,“你宁愿被胡不易做成魂灯,是么?”似也无需她回答,负起手来望着海天一色,“这会儿我倒是有点感激老二对做灯的执迷了,等你这盏灯做出来,于他是登峰造极;于我而言,‘卿’灯常伴,听上去也不错。”
“你们兄妹三个,面上瞧着是个顶个的妖中龙凤,谁能想到脑子心眼都不咋好使,撒起癔来一个比一个疯魔……”和光喃喃,视他的眸中露出怜悯,“你煞费苦心处处模仿上神博取口碑,究其根本,不过是虚荣心作祟,渴望他的容色积威。形再似又如何?神根本就无从效仿——三万年独守东荒,又两万年戎马倥偬,踽踽独行血雨腥风,砥砺其气,炼其筋骨,直至傲无可长、欲无可纵、乐无可极,隐忍矜重、宽和清远都溶进他的骨血,这才成就出轩辕神主今日的风姿雅望。”
“是么?如此之高的评价,你还没机会说与他听吧?希望点亮你的时候,他能从灯光里‘听’到。”
暮春时节,原本已是鸟语花香的东望山,一场大雪突如其来,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
“长兄,你以为如何?”胡不易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沉封在晶莹剔透的玄冰中沉睡的和光,状似询问,但口吻中却听不出半分真会在意胡梦卿感受的意思。
“极美。”胡梦卿的回答中,也听不出是敷衍还是惊艳。
胡不易凭空伸出手,迷醉地半阖起眼,隔着空气抚摸着冰灯,“小妹说得不错,尤物才配做登峰造极的灯,我已经开始憧憬点亮她的时刻了,想象一下,那种暖白无暇的金色光芒,由从极之渊的寒冰中迸射出光芒,该是多么琉璃璀璨。”
窗外听得一字不落的常如气得浑身颤抖,丹田中猛然迸发出一股刚劲之力,直冲天灵,伴着一声狮吼般的清啸,他往雪地上一滚,登时现出原形。顷刻间,二十七天上紫雷疾泻,天劫却在此时到来。
正被熊熊怒火灼烧的常如一反懦弱常态,非但不躲,反倒迎雷而上,目眦尽裂身形暴增,一爪子下去掀翻殿顶,大喝一声,“原来我爹爹呕心沥血才著成的《天工遗制之灯部》是被你这个淫贼盗了去!”
不疯不魔不成佛,常如周身已被天地间至阳至烈的紫雷贯通,皮肉之痛与心神遽痛相较,不足一提,他以爪子死死地摁住胡不易,逼着他一道承受雷击。
胡不易起先还剧烈挣扎,渐渐地,便成了抽搐,最终不再动弹。
胡梦卿立在冰灯前,冷眼瞧着怀渊从殿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独守东荒、戎马倥偬……
踽踽独行、血雨腥风……
傲无可长、欲无可纵、乐无可极……
隐忍矜重、宽和清远……”
对方每走近一步,和光对他的赞美便如经咒般在脑中萦绕一圈,而他内心的撕裂跟扭曲亦跟着加重一分。
怀渊在大殿中央立下,他的目光径直越过胡梦卿,落在和光脸上。
胡舒闻讯赶来,最先撞进她眼中的,是胡不易皮毛焦黑的狐身,巨大的惊恐攫住她的喉咙,连声尖叫都发不出来。再一抬眼,又看到胡梦卿与怀渊对峙,顿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跪在怀渊脚下,一边泣诉一边磕头,“上神!狐族行走六界,不敢说不愧不怍,但也从来都是行有度、止有法。何况阿舒曾拜于上神门下,纵然上神不认阿舒这个弟子,但在阿舒心里却无时不刻地感念上神教诲,并常常以此规劝兄长们。阿舒不知大兄、二兄犯下何种罪过,竟招致上神动了如此决绝的杀念。家父沉疴已久,受不得重创,还望上神网开一面三思而行。”
“行有度、止有法……”怀渊复念了一遍这六个字,意味不明地点点头,转而问道,“胡舒,我赠你的灯呢?”
“在……”
“在这里。”白上章清风霁月般的声音冷不丁出现,胡舒一回头,只见他手中托着那盏端形灯走了进来,将灯交与怀渊后,退到了他身后。
胡舒心头莫名一慌,“夫君你……”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以端形灯相赠?”怀渊声音淡淡,自问自答,“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便知你品行不端。贪利忘义、媚上欺下、罔顾人伦,你是不是以为,你跟胡梦卿的鹑鹊之乱甚至珠胎暗结,不会有旁人知晓,是以才肆无忌惮地嫁祸给白泽少主?”
胡舒面上颜色顿失,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地。
“‘端形’,顾名思义,是为告诫你立足六界,须得端正品行,可你偏偏执迷不反,一意孤行。”怀渊从容不迫地擦了擦端形灯上落的灰,“你不是最擅长对人施以惑术么?想来这些年,它从你那吸食的惑术,也够你酣梦一场了。”
胡舒惊恐不已,五官抽动连连说“不”,双手撑在身后做着最后的抗拒,但还是随怀渊最后一个字落下,被吸入了灯中。
自始至终,怀渊都没正眼瞧上胡梦卿一眼,似乎那不过就是个邯郸学步的跳梁小丑。
鹤唳惊天,风号雪舞中俯冲下一只仙羽,带走了和光。
胡不易已死,他是如何将和光跟冰融到一处的便成了不解难题。常如刚历过天劫,脑子还不甚清醒,翻烂他爹的手札,也没得出化解之法。
怀渊不耐烦与他兜搭,索性带着和光回到她的桑梓之地,也就是郁罗箫台那汪热泉,幻化出原形盘于冰灯上,一同沉入潭底。
有他的法力修为供养着,和光的肉身也不再往那从极寒冰中溶蚀。
天上一日,地上一载,花柰在凡间寿终正寝,天界再次奏响神祇归位的鼓钟齐鸣。
潭底的巨龙霍然睁开双眼,但怀中的冰灯却也不再。
悠远的钟乐声中,隐隐伴着“天泉崩了”的惊呼,龙身从潭底一跃而出,但见泉水四溢,飞流直落九天,一如当年天劫。
那一瞬,天地间无所畏忌的怀渊心头只剩惶惶无措,一声龙吟通天彻地,天光为之失色。
巨龙顺流而下,天练飞落轩辕南麓便消失不见,顷刻间润泽千里沃野。绵延不绝的钟乐似从天边垂落,余韵袅袅,铜铃叮咚,由远及近。
怀渊化回人形,循声望去,一头白色留牛稳稳地从坡顶踱下来,待走近一些,才瞧见它背上还驮了个人,毫无仪态地呈“大”字贴在厚厚的毛中。
留牛在山溪旁停下,专心致志埋头吃草,背上人这才懒塌塌地爬起来,惺忪睡眼被阳光一刺,又忙不迭闭紧双目。
灼灼新妆,春晖失色。
怀渊心口“咔啦”一声巨响,凝固的冰川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俄而化作汹涌的春水,裹挟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奔腾而下。
纵然身居万神之上,但此时此刻也尝尽患得患失,怀渊不敢高声语,轻声呢喃“卷卷”,生怕惊扰了眼前似真非幻的一幕。
似是感应到他的呼唤,和光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刚一寻到他,立刻从留牛背上轻盈跃下,大步朝他奔来。
她双足踏过之处,金白的山花星火燎原般灿放。
怀渊眼瞧她步步生花,裙角压着璀璨星河翩跹而至,他张开了双臂。
天地玄黄,物换星移,总有什么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