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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六 ...

  •   凭武力值横蹚六界的怀渊也并非没有弱项,比如在处理人情世故的时候,他就显得没裴骘那么通达灵巧。
      从他送了谢家两箱奇珍异草就能看得出来,他以为是投其所好,殊不知却因过于贵重而遭到谢膺的猜忌。
      由是第二天当他被谢膺试探那两箱药草来处的时候,他乍一开始还没意识到症结所在。
      “那两箱药草之珍贵,老朽跟药草打了一辈子交道都不曾得见,不知太傅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封地里长的。”要说他也没撒谎,轩辕丘随手一薅,便是此间至宝,见谢膺欲言又止,怀渊神色一转,“谢公,可是有何不妥?”
      “太傅送来的,株株堪称极品,就是太过贵重了,老朽当不得。”
      怀渊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管它多贵重之物,都只在真正了解其价值的人手上才有价值。它们在某的手上,不过是一堆草。谢公懂药、识药,又深明大义,相信定能物尽其用,如何就当不得?”
      谢膺还在迟疑的功夫,管事来报,说大郎父子四人已到城外十里街亭了。
      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谢膺立时起身拱手,“太傅宽坐。”
      “谢公自去忙。”怀渊将茶盏搁至一旁,“我去瞧瞧四娘。”
      王商陆体恤外祖父年事已高还要打点铺中生意,便自告奋勇揽下了看医馆的营生,而闲不住的王苏木便陪在兄长左右,给他打打下手。
      越州本就不大,谢王两家的关系的更是人尽皆知,乍一听说京城王家的兄妹来坐堂,有病没病的百姓都慕名而来。
      怀渊到的时候,王苏木手上拈着银针,正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娃抱着大腿抽抽噎噎,“娘子你若骗我我就不跟你好了……你说扎针不疼的……阿才不想疼……”
      孩子母亲在一旁忍着想揍他的冲动尴尬陪笑,“这孩子……”
      “不妨事。”王苏木朝她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慢慢将针送进孩子手背,嘴里还道,“你既然怕疼,为何还要赖在我这里?”
      捕捉到她眉眼里藏不住的慧黠,怀渊脑中跳出裴骘对她的评价:刁狸!
      “阿才……阿才也想要咕咕鸡。”
      原来,王苏木担心时疫会在幼童中潜伏扩散,她便想趁这两日在越州城的孩童中摸摸底。但成人都忌惮去医馆,又遑论稚子,王苏木为此特意在手艺人那里定了一批绒丝编就的小鸡,举凡是主动来堂里给她检查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一只。
      邻里坊间的顽童日日凑在一处玩耍,很容易便一传十十传百。
      见堂中有女眷在,怀渊自是不便上前,人在堂中晃了一圈,便径直去往后间庭院坐下了。
      阿才的母亲留意到他在王苏木面上盘桓的视线,忍不住打趣道,“王娘子,是不是你家郎君接你来了?”
      王苏木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被针扎蔫的阿才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阿才母亲朝窗外怀渊坐着的地方微扬了下下巴,“我娘家就在吴郡,奉旨南下抗疫的王姓女医官便是您吧?世间女子万千,王娘子的毅力跟魄力都委实令人钦佩。我们姐妹间闲暇时瞎聊,肖想得是何等胸襟的男子,才能配得上王娘子这般胆魄的大女子。”她眼波宛转,艳羡的目光又捎了眼窗外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今日有幸窥见,当真是不同凡响。”
      王苏木顺着她的目光眺出窗外,待看到怀渊,她倏地收回视线,连连摆手矢口否认,“不是,娘子你误会了。”
      阿才母亲一副过来人都懂的不置可否,“王娘子在疫区救死扶伤的时候,你家郎君是不是就守在一江之隔的无疫区啊?”
      “……他不是……”王苏木百口莫辩,“他就在疫区……”
      “什么?!”阿才娘子似是听到了什么荡气回肠的新折子戏,往上托了一把阿才的屁股,往王苏木跟前倾了倾上半身,“天爷!为了你,他连疫区都敢闯?!”
      “不是……”
      可阿才娘如何还能听得进去,自顾沉浸在惊天地泣鬼神的脑补中。
      阿才突然这会儿出声,“娘子,我可以有小鸡了么?”
      王苏木捻了捻银针,“可以呀,如果你乖乖把娘子开的药也一并喝了,除了小鸡,四娘子再送你一只山……”
      窗外的男子突然恰到好处地清了声喉咙,已到王苏木嘴边的“山大王”便就此收住了。
      “娘子要再送阿才一只什么?”
      “嗯……再送阿才一只山梨膏糖好不好呀?”
      糖对孩子的诱惑那可真是太大了,阿才顿时双眼冒光,重重应下。
      王苏木替阿才收了针,写好方子又殷殷叮嘱几句,目送他们母子离开,怀渊才信步踱进堂中,“忙完了?”
      “是,大人怎么来了?”
      “谢家亲人团聚,我一个外人夹在其中,多有不便。”
      照他这么说,王苏木又何尝不是“外人”。
      “不如,我们去踏雪寻梅?”
      “哪里有雪……”嘴上虽质疑,但她的脚底却已经很实诚地朝堂外迈出了步子。
      怀渊愉悦地弯起嘴角,追了上去,“又不是难事。”

      王商陆在城外迎到他的大舅父谢拙时,天空开始飘雪。
      “下雪好啊,是照月给咱们带来了北方的瑞雪,明年就都好了!”谢拙久久抓着王商陆的手不放,“到舅父车上来,你母亲可好……”
      路面上很快就铺起一层白霜,车辙碾过的印迹,不多时就被覆住。
      城西北有座大雷音寺,怀渊跟王苏木逛到此处的时候,雪正盛。
      山门外两个小沙弥,吭哧吭哧扫着门前雪。
      “小师父,寺中有腊梅么?”
      “郎君算是找对地方了!越州最好的梅花就在我们寺里了!”
      怀渊朝车门处摊开掌心,车中很快伸出一只柔荑搭在其上,借力。
      “嗳?”岁数稍小些的那个小沙弥拄着比他高出许多的苕帚,呆呆地望着随后跳下车的女子,“你不是……在广安堂坐诊的女菩萨嘛?”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绒鸡,对暗号一样捧到王苏木眼前。
      王苏木弯下腰,从随身背的荷囊里取出一小包姜糖,放在小鸡旁,“不知能不能跟小师父换两盏热茶?”
      小沙弥忙不迭推拒,“昨日蒙娘子施斋饭,今日再受娘子之物,菩萨该怪罪了。区区粗茶,请二位施主跟小僧来。”
      王苏木慢条斯理地起身看着他道,“冰天雪地里呆了这么久,驱寒的姜糖不要,小师父是想试试我开的苦药?”
      是孩子都听不得“药”字,两个小沙弥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摸起了光头,“那……那……这……这……”
      被驴欺负的软柿子,也就只能捡稚童下手,怀渊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劳烦小师父带路吧。”
      大雷音寺依山而建,石阶两旁,点缀着万株梅花,花气上蒸,暗香浮动,不绝于缕。蓊蓊郁郁的花冠间,偶见飞檐,足下泉水淙淙,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王苏木全程都没开口,她第一次感觉眼睛不够用、鼻子不够灵,她想把这一刻的美景跟香气都镌刻进脑海中。
      一不留神,王苏木脚下被绊了个趔趄,好在怀渊及时扶住了她,然后便理所当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人?”王苏木下意识挣了下,没挣开。
      “老人言: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你是想看风景,还是看路?”怀渊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与她相握的手,佯作漫不经心地眺着半山腰的石塔,淡淡地问她。
      “我可以一边看路,一边看风景。”王苏木嘴硬。
      “喜欢这里?”
      “嗯。”
      香风轻送,此情此景,恍然间让怀渊想到了他的轩辕丘,春有蕙棠夏有荷,秋有霜菊冬有梅,四季皆是繁花似锦,想必她一定喜欢。
      又一转念,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萌生出要将一个幻境中的人带回现实的想法。
      怀渊将牵着她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四娘,你信转世之说么?”
      “为医者,敬畏生死,要做的就是能让病患活好当下。尽管嘴上不能说,但我还是宁愿相信,日月永长,天高海阔,业散不尽,山水一程。”
      怀渊胸口遽然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心悸——这怕是裴骘心魂将要归位的讯号。
      他可以帮裴骘撑一时,却不能替代他执掌此间一世。那颗寂寂廖廖数万年而不自知的心,于这一刻,为一瞬息的茫然所触,怀渊冷不防将明知不可能的可能问出了口,“倘若可以换一世活,而我也不再是裴骘。你……愿意放下此间所有,跟我走么?”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时,他的视线恰好落进她眼中。
      一只停歇枝头的鸦雀似是发现了新的食物,猛蹬了下树杈振翅飞走,蓬松的落雪跟绿萼的花瓣纷纷扬下,撒了怀渊跟王苏木一头一脸。
      王苏木向前走出两步,声音自身前传来,“我幸与大人经时疫、历战乱,蒙大人数次相救于危难之中……”
      怀渊停驻在原地未动,她转回身来,视线在他面上左右端详了一番,无端让怀渊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让他泄气的“但是”来,却不料她以稀松平常的口气换了话锋,“梅雪落满头……”
      就在怀渊被她悬起来的心尚不及做出回应时,她主动抬手,拂落他发间的花瓣,还偷藏了一瓣夹在指尖,而后落落大方地回望着他,续道,“不知是不是举头三尺的神明在暗示,该当与君共白首。”
      想当年他大杀四方鏖战六界,待到天下万安他功成名就时,心底都没起一丝波澜,而今却因她一句“该当与君共白首”,竟让他的心海在一瞬翻起滔天巨浪。
      怀渊不善、亦不习惯外释自己的心绪,他久久无言,顿了好半天,才近前半步,如获至宝般地将她牵进怀里,又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幻境又如何,替身又如何,哪怕只有一瞬,他都甘之如饴。
      馥郁花香中,王苏木再一次闻到了沉水香。
      “哎呀!”刚在山门外得了糖的两个小沙弥奉监院之命来传话,一不留神却撞见如此一幕,情急之下两人竟也紧闭着双眼抱到了一处,嘴里不住念“善哉”。
      王苏木迅速跟怀渊分开,佯作看花。
      怀渊好容易平复的霁朗心境中,收获千帆过尽渔舟归港的圆满。
      年纪稍幼的嘉善把头埋在师兄的肩头,不敢抬头看,口中飞快地念:“师叔说,女菩萨仁心仁术,相遇即是缘法,大雷音寺别无所长,惟愿以梅相赠,还望女菩萨莫要嫌弃。”
      王苏木闻言惊喜不已,与怀渊相视一笑,欢喜地随二位小沙弥去暖房挑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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