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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   夜凉如水。
      墙板那边传来“笃笃笃”的几声轻叩。
      “阿兄?”王苏木裹着被子贴到墙边,“怎么还不睡?”
      “下午睡够久了。”王商陆对着墙低语,就好像能看到妹妹的脸,“四娘……”
      “嗯?”
      “我们在京城日日安逸,无法想象、也不敢想你都在经历些什么,自你走后,祖母身子骨差了许多,你也知道,她老人家性子最是坚韧,你来信那日,款冬跑来与我们说,听见祖母在佛堂里低声哭了许久。我们几个做兄长的,确实也太没用了些。”
      王苏木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额头抵在墙上,打断王商陆的自责,“医海无涯,术有专攻,你同二阿兄一个擅小方脉,一个精正骨,论及消疫都不及我合适,阿兄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商陆苦笑,“四娘,你总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前面,就不觉得委屈了自己么?”
      “阿兄不是‘别人’。”
      她带着点执拗的声音,让王商陆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五岁的小人儿,忍着胳膊脱臼的疼,憋着一泡泪挡在王商枝身前,倔强地跟一群质疑王商枝的小萝卜头置辩,“二阿兄很厉害的!”
      猛一下就被回忆戳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王商陆柔声与她道,“阿兄知道了。”
      忙碌一整天的王苏木眼皮沉沉,王商陆与她讲的话,就好似云端念的经,进了耳朵却没进脑子。
      “四娘,裴太傅德高望重,断不能因他虚怀若谷就得寸进尺,你与他相处的时日也不短了吧,可有犯小孩子脾气冒犯到他?”
      “……嗯……”
      王商陆的心再一次飘飘悠悠地提了起来,“是因为什么事?”
      等了好半晌,墙那边都没有回应,王商陆无奈地叹了口气——竟然睡着了。

      翌日中午,怀渊特意让老吴去山下买了几篓蟹,备了螃蟹宴给王商陆接风洗尘。
      三人围坐一桌,怀渊举杯,“山中多有不便,只能略备薄酒,还望照月多担待。”
      王商陆闻言立时受宠若惊,一冲动,便将心中还没放下的“四娘到底在他跟前犯了什么事”的忐忑带了出来,“太傅太过言重,某愧不敢受。更何况兵荒马乱中,四娘一直得大人庇佑,恩重丘山,过彼天地父母,王家上下都铭记在心。只是四娘性子鲁直,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太傅切勿与她小女子计较。”
      怀渊淡淡一笑,“照月见外了。”
      王商陆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又刺挠了一下,蟹还不曾吃,他先闷了一口酒,啊,辣得烧心。
      王苏木南下前,别说吃蟹,便是见都不曾见过。虽说长洲产蟹,但庄子里的老吴夫妇得了扈辛之的吩咐,做蟹都是怎么精细怎么来,什么金银夹花、蟹胥烧饭、蟹羹蟹包这些,因此囫囵个的蒸蟹,今日实打实是第一次呈到餐桌上。
      瞪着碟中的红壳怪,王苏木麻了爪,手指肚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蟹螯上的毛,燃着熊熊求知欲的眼神不屈不挠地盯着王商陆的手,她好有样学样。
      “年关在即,照月有计划去探望谢公么?”
      怀渊口中的谢公,指的就是王商陆的外祖。
      正想给王苏木剥蟹的王商陆难掩震惊,他外祖非官非名士,不过是越州城中一介草药商人,裴太傅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谢公高义,时疫最严重的时候,保障了涉疫郡县的药草供给。”怀渊一边同王商陆交谈,一边熟练地剥好一只蟹,稀松平常地换掉了王苏木碟中那只。
      王商陆愈发惊到了,天灵盖就像他手上那只被揭开的蟹壳,凉风丝丝往里灌,但怀渊下一刻的话,又似向他脑中浇入了一勺热姜汁,让他通体都热络起来。
      “朝中的嘉奖还需等时疫彻底过去后才能赏赐下来,我既奉圣命镇守江南,又是晚辈,于公于私都有必要亲自登门拜访。长洲到越州仅一日路程,如果你也有意,我便命人筹备起来,不日即可出发。”
      细细算来,王商陆已有四年多时间没能得见外祖父跟外祖母了,怀渊的提议正中他下怀,很难让他不动心,他踌躇再三,“这……这会不会太劳烦大人……”
      “举手之劳而已。我既与照月同往,谢公跟谢老夫人应该不会介意多带一个人吧?”说着,怀渊转头看向王苏木,手上不停,又往她盘中添了一只蟹。
      听到这里,王商陆终于找到心中怪异的根源了——明明他跟四娘才是一家人,缘何太傅大人的言行举止,却总给他一种他在已婚妹妹家做客的错觉?!

      三日后,一行人启程出发南下越州。
      跟北方的凛冽硬朗不同,江南的冬天,黛瓦白墙小桥流水,氤氲着雾灰色,湿冷的空气中偶尔还会飘送来一星半点的腊梅幽香。官道两旁就是山野,间或会遇到些零零散散的农户在路旁售卖山林特产。
      王苏木贪恋沿途的景致,时不时就挑开车窗帘看看,鼻头被吹得湿湿凉凉。
      似有人骑马从队伍头前折返过来,车夫放缓车速,侍卫驭马到车窗外,敲敲窗户递进来几个油纸包,“大人让属下来传话,女郎、郎君若是无趣,便吃点山货解解闷。”
      王商陆先头谢过,王苏木逐个打开,有大小不一的山核桃、香榧子、白果混在一处的炒货、有山果干,还有素朴的饴糖,打眼一瞧也能猜到,都是刚从路边村户处买来的。
      做兄长的忍不住又酸了一把,堂堂太傅,竟能心细到这般地步……
      炒货还带着刚出炉的温热,王苏木剥开一粒白果,习以为常地先送到王商陆嘴边,“阿兄,这个凉了就变硬了。”
      王商陆抬手接过,捏在指尖,并没急着往嘴里送,腹中百转千回,嘴上却道:“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剥,女孩子的手干多了活计就该变粗了。”
      “出门在外,哪顾得上那许多。”王苏木挑了枚杏干塞进嘴里,酸得她一激灵,眯了眯眼,像只狸猫。
      王商陆心下刚拢起的一点愁云被她猝不及防的鬼脸击碎,无奈地轻笑一声,“太傅一日万机,还对你照顾有加,做阿兄的,是既放心,又不放心。”
      话说得隐晦,但王苏木听懂了,她转转眼,慧黠一笑,“阿兄,我有数。”
      王家兄妹间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听她这么说,王商陆便也不再多言。
      天色将将擦黑,马车驶进越州城,停在了城东谢府门前。
      门房进来通传的时候,谢膺正准备跟老妻用晚饭。
      刚撩袍在桌边坐下的谢膺猛一抬眼,“说清楚,是哪个三郎?”
      谢家人口简单,王商陆的母亲行二,上下各有一兄一弟,巧的是,长房家也有个“三郎”。之前时疫闹得最凶的时候,为给疫区凑药,不光谢膺自己,家中成年儿孙一应都外出寻药去了,因此老人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回来了。
      门房是谢府老人了,一拍脑门,“主家,是大娘子家的照月郎君!”
      “当真?!”谢膺跟老妻不禁喜出望外,双双起身向外。
      谢老妇人不放心地压了压鬓角的华发,“夫君,我这不失礼吧?”
      谢膺一把扯住老妻的手,“照月又不是外人。”
      谢老妇人扭头跟丫鬟叮嘱一句,“碧芳啊,让厨房备饭,做些好的,要快,三郎嗜甜,给他做个热乎的甜汤。”
      两位老人相偕穿过回廊,一声熟悉的“外祖父、外祖母”,顷刻间就濡湿了谢老夫人的眼眶。
      王商陆从回廊另一头跑来,隔老远就大礼跪拜在地,“儿不孝……”随之便泣不成声。
      谢老夫人几步过去,拉他,“好孩子,起来,起来,天冷地上凉,让外祖母好生瞧瞧。”
      王商陆强止住泪,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赧然起身,“外祖父、外祖母,照月今次带了贵客来。”
      他一侧身,老人才注意到,不远外的回廊亭内,还立着一男一女。不等他介绍,二人已近前几步,怀渊风姿落落揖礼在先,“谢公、老夫人,安澜有礼。”
      王苏木跟着一福,“儿王苏木,敬请谢公、老夫人康安。”
      王商陆低声替二老解释,“那位是当朝太傅大人。”
      谢膺跟谢老夫人大惊失色,正要施礼,却被怀渊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今日某以晚辈身份前来拜访,事先未递拜帖,失礼在先还望二老宽恕则个,若二老不弃,便也唤某小字安澜吧。”
      谢膺觉得棘手,“这如何使得……”
      眼见要为个称呼僵持不下,一旁的谢老夫人却按捺不住欢喜,牵住王苏木的手往里走,“你可就是王家四娘?颠簸一路可是辛苦?”说着,看似无心地给谢膺递了个眼色,“孩子们都饿了。”
      “是是是,先用饭食!”
      怀渊对那声显见是将他也包含其中的“孩子们”颇为受用,跟谢膺又谦让一番,欣然举步。
      花厅里板凳餐具已重新添置,热气腾腾的饭菜也陆续上桌。
      待众人落座,王商陆不由问了句,“舅父舅母他们呢?”
      谢老夫人道:“你两个舅父跟兄长们都在外头寻药,头几日接了信,都已在返家路上了。头前儿呀,长洲不是出事了么,你二舅母的姑母借道越州回娘家避难,我一想啊,她嫁的可是大都督府长史,这得是多大的乱子。你舅父兄弟们都不在家,说千道万,真乱起来,我跟你外祖父也护不了她们周全,索性就让你舅母嫂子她们各回各的娘家了。”
      怀渊拱手,“谢公、老夫人大义,举一家之力救疫区于危难。”
      谢膺摆摆手,“谁叫我被那王沉勖缠上,昔日同窗之谊,今日两姓之好,我不帮衬着他些,难免要被戳脊梁骨,真真冤家。”
      谢老夫人桌下狠狠碾了他一脚,面上对怀渊笑道,“安澜啊,他总是这般口无遮拦,你莫忘心里去。”
      怀渊失笑,以茶代酒朝谢氏夫妇举杯示意,“谢公真性情。”
      谢老夫人殷殷转向王商陆,“照月,此番可是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等你舅舅们回来一家人见见再走,嗯?眼见年关也近了,你总不能在路上过年吧,要不过了年再回?”
      灯烛下,老人的期盼带着恳求之意。
      王勉本就有意让他陪王苏木过完年再回京,但王商陆也不能放妹妹伶仃一人回长洲,而他却留在外祖家享受团圆,他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还是怀渊替他解围,“老夫人所言极是,久别重逢实乃人生一大幸事,照月有何理由不留下。”
      王商陆口吐实言,“数年不曾侍奉二老膝下,照月本应多多尽孝,只是四娘时年一人扛下时疫之担,如今时疫未散,四娘责任未尽,照月想为她分担一些……”
      怀渊在一旁道,“多留些时日也无妨,待二位公子返家,某也想就药草行情请教一二,今次江左爆发时疫,亏得有谢公坐镇,倘若发生在别处,就另当别论了。前车可鉴,当未雨绸缪。”
      听他此言,谢膺心下不由对这个刚过而立便身居要职的太傅肃然生敬,“大正有太傅,当是黎民苍生之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怀渊跟王苏木各自被安顿住下暂且不提。
      王商陆送二老回院的途中,老管事来请示谢老夫人,问贽礼如何安置。
      谢公回头看了眼王商陆,“你带来的?”
      王商陆苦笑,“儿虽有心,但长洲城里百废待兴,转了一天都一无所获,太傅说,惯没有两手空空就登门的道理,便让四娘从庄子里的物产里挑了些。”
      谢公跟谢老夫人对视一眼,“去看看吧,备些什么回礼心里也好有数。”
      东门内院,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竹筐跟木箱摆了一地,竹筐里装着的是新鲜果蔬禽畜河鲜,样样鲜嫩水灵,在时下这个季节,亦实为难得。
      谢老夫人仔细交代管事,“客人是精贵人,厨下万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待竹筐被庖厨搬走,院中仅剩两只木箱,得到授意的管事亲自掀开木箱一瞧,只见箱中码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家主,这……”
      谢膺上前,好奇地取出一只打开一瞧,当即胸中就泛起惊涛骇浪,他叩上盖子,又取出另一只打开,更为震惊,他强自镇定地命人将箱子抬至他的书房。
      直到回了内院,他屏退了下人,才一脸肃色地问王商陆,“照月,太傅他在京城口碑如何?”
      王商陆被问得莫名其妙,“祖父常道当今太傅实乃朝中栋梁,年轻有为公忠体国。外祖父缘何有次一问?可是哪里不妥?”
      谢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的老妻,“你可知箱中之礼为何物?单那一只锦盒中的药材,便值倾城之价。两箱,怕是能抵整个江南道。”
      谢老夫人跟王商陆闻言俱是大吃一惊。
      “如此举重若轻地送出如此重礼,他敢送,但我谢某却不敢收。”
      王商陆明白,沉吟片刻,“外祖父,太傅虽位高权重,但也不失为胸襟坦荡之人,如有顾虑,明日问问便知,大不了拒了,无论是谢氏还是王氏,都非攀龙附凤之辈。”
      谢膺忖度半天,似乎除此之外也别无更好的办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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