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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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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醒来已是暮色渐浓,伏黯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昼夜。
“醒了?”
是卓焰的声音。
伏黯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他把胳膊撑在膝盖上捂住额头,感觉脑子还不太清醒。
睡着之后他似乎做了一些梦,但他没有像前世那样去刻意回忆和记梦。事实上,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就再也没有那么做过了。
与许多穿越小说中描绘的不同,伏黯既不是在某一天突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也不是从出生起就拥有着前世成年后的思维。
即使魂穿这么不科学的事也存在,灵魂在物质世界的运作毕竟还是要依托肉.体。
所以,虽然拥有前世的全部记忆,幼年时尚未发育完好的大脑却无法让伏黯很好地意识到那些东西的意义。就像做梦却尚不知梦时,即使偶尔保留着现实中的部分逻辑和记忆,也仍然是混沌地在梦境中随波逐流。
他的心理年龄并没有接着前世的年龄增长,而是退行回了一个真正的孩童,经历着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和成长。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龙族幼崽那样喜欢黏在父母身边,喜欢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做着幼稚的游戏,为最简单的小事快乐一整天。
只是偶尔,在斜阳西沉、欢乐散场时,看着周围仿佛无忧无虑的梦幻的一切,伏黯会突然迷茫而深刻地感到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是那个现代社会里的他在做着一场星际时代的梦吗?毕竟梦中向来景物鬼斧神工,建筑奇伟瑰丽。
然而即使是梦境也构建不出如此妙到毫巅的世界。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穿越了。
伏黯用了很久才处理好自己的身份认知。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数年没有梦到无名了。
本就无名无相,梦中尚还能够依靠直觉辨认,茫茫人海,他要怎么在现实里找到那个人呢?
有时,伏黯甚至有些怀疑到底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存在,还是前世的他在痛苦中幻想出了一个拯救者,又甚至,连前世的幻想也不存在,一切都是今生大脑的虚构记忆。
直到临近中央军校的毕业,伏黯再次站在十字路口。
他的成绩和履历足够耀眼,吸引来许多军团的邀约。他的家族和身份足够显赫,如果想要争一争,也许可以有数不清的财富和王位继承。就算两样都不选,他的家人足够疼爱他,如果他想要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家里也足以提供有力的支持。
可是,他真正想成为的,是什么呢?
一切和前世似乎大不相同,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在现代社会无法成为一个找到自己位置的人类,在星际时代也无法成为一个找到自己位置的龙族。
想到这里,伏黯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有人曾经跟他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什么无法逃避的学习之类的?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
是时候找回真正的自己是谁了。
他下定决心,不再沉溺于过去。
当人真正开始放下时,三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所以即使发现了段闻慽就是自己从前一直在找的人,伏黯也没有曾经预想中的那般激动。
无论段闻慽是不是无名,他都确信自己做了不会令自己后悔的选择。
可是……他们的关系兜兜转转,又回了原点啊。
还记得前世,他在面对无名时就一直有一种自己一头热的感觉……
伏黯低落地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这时却听到卓焰打了个响指:“这么久还没缓过来,睡懵了?”
伏黯抬头看向母亲,看到了她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暖棕色的头发和温柔的眼眸,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嗯,有点儿。”
卓焰揉了揉伏黯的头:“那就懵着吧。时间多的很,没有什么是现在非做不可的事。”
伏黯笑了笑,觉得心情明朗了一些:“还是有的,祭酒节的庆典还要办呢。”
祭酒节平均每六年一次,具体时间并不固定,在首次日食的当天开始。
龙族将日月赋予了表里的含义。如果说太阳是外显的,月亮就是内化的。
对于信仰“自我”是一切力量之源的龙族来说,当月亮遮住太阳的光芒,也就象征着内在深层次的思绪与情绪翻涌到表面,同时也是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伏黯的任务,是在开幕庆典上念诵启动咒文,这个职位也因此被称为“启”。与通用语一样,龙语中的启这个词也包含了“开启”和“启示”的双重含义。
然而,与其他很多种族或宗教不同的是,龙族向来没有固定的经文,一切全靠启的自由发挥。
这是伏黯第一次参与到祭酒节的主持活动中去,本就对此存有些许不安,更别提段闻慽的事又使他心绪极乱了。所以晚餐时,他只是匆匆扒了几口,就打算提前去湖边开始静心。
燃酒咽下口中的食物,却并未放下手里棕香叶包起的烤肉,她黑色的长甲泛着青光,微微偏过头,露出半张平静无波的侧脸:“不用太紧张,沉浸到生命之流中去就好了。”
伏黯笑着应到:“嗯,希望我们到时候能配合好。”
燃酒这次担任的是合位,负责舞蹈部分。合位向来由王族担任,且必须有过三次以上启位经历。伏黯出生后,燃酒就从外祖母的手中接过了启位,至今刚好历经三次祭酒节,这次同样是首次担任合位。
伏黯与家人和舰员们打过招呼,便独自飞往圣湖。
他在湖边搭起的木台上站定,台面被蜡打得光亮,台脚边却爬上了青苔。抬头望去,他的眼中映出繁星闪烁的漆黑夜空。周围是荒野与湖水,远处是群山和点点灯火。
陆风带来旷野那辽阔忧愁的味道,伏黯面朝湖水,月亮深潜其中。他缓缓跪坐在木台上,褪去上半身的衣服,露出挺拔健硕的身躯。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迟疑地把手伸到背后试着摸了一下,然后松了一口气。
多亏龙族强悍的恢复力,一天不到的时间,背上就已恢复得光洁如初。
他闭上眼睛,努力沉入意识的最深处。
纷繁的思绪很快涌上来,前世今生的记忆在他心中无序地浮现着,最终又慢慢隐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紧闭的双眼,空气中的温度也逐渐升高,新的一天开始了,伏黯仍静静跪坐在湖边。
行人来来去去,喧闹渐起。
伏黯甚至听到了不远处觋落的小声嘀咕:“这就是圣湖‘喀提斯之心’?我怎么觉得比起心形更像个大鸡腿儿呢?”
这番评价并没有惹恼作为向导的同行龙族,反倒引起他的一阵狂笑。
伏黯也不由微笑起来。
“这么大声可以吗?”觋落紧张兮兮地在伏黯的背影和大笑不止的向导之间左看右看。
那龙族边笑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要是需要保持安静的话也不会选择坐这儿啊。”
“你觉得你刚刚的音量他就听不到吗?”诺特淡淡地说。
日出月升,伏黯静心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他感受着风、湖水、建筑、行人……如同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肌肉的轻微颤动,皮肤下血液的流动,细胞的分裂与死亡……
就这样,伏黯不吃不喝不眠,在湖边几乎是一动不动地静坐了三天,在他的心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时,日食开始了。
此时晴空万里,天空碧蓝如洗,太阳西部的缺口慢慢扩大。他拾起刚刚送上来的箭矢,将其放置于掌中。
如岩石般沉静的能量从伏黯的身上扩散开来,龙群中的躁动渐渐平息,就连来游玩参观的外族人也被这股能量感染,安静下来。
紧接着,连接所有龙族的精神网络之中响起了伏黯平静的声音:
诸位,此刻请听我于此为生命献上赞歌:
无数个日夜,我辗转于太多喧闹的沉思中。
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细碎地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陶醉于此,就好像它是生命的本质,
然而心灵却为另一种体验而欢呼,
在七彩虹光流转之中、在纯白纷飞的初雪之中、在迷蒙的月色之中。
心吟唱起古老的歌谣:
除了自我,世界上再没有值得崇敬与信仰的存在。
心灵是缔造一切的伟大创造者,
在千疮百孔的破碎中,它是那不可动摇的风暴之眼。
于是在梦想与梦境燃烧殆尽的终焉,
我向内打开心门,关于我的真相一一浮现。
我的心就是我自己。
我体验一切伤痛、恐惧、批判、匮乏,然后任由它们离开,走向爱里去。
……
在接近六分钟的时间里,他平静地讲述着、念诵着,直到生光时分,太阳边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线。
伏黯终于睁开了双眼,仿佛一池融化的炽烈黄金在其中暗自流淌。
他起身,将箭搭在弦上,双手从上举的状态逐渐向下,将弓拉满。
带着些许炙热气息的微风扑面而来,发丝轻轻摇动。
在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于此,在众人的屏息中,羽箭离弦,穿越正在消逝的黑暗,正中目标。
星星消失了,阳光重回大地。赤红色的结晶破裂四散,纷飞的火花自空中燃起,落在盛满苦藤酒液的石坛中。
浑浊荡漾的无意识之海,被意识之光点燃、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