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前世·梦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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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鳞、破腹、去除内脏……灯光从背后打过来，伏黯的身躯在案板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集客厅、餐厅、书房于一体的狭小出租屋里，伏黯一个人做完、吃完了晚饭。
他接着昨天未能抄写完毕的《金刚经》继续抄写，沉浸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无意识中。可是放下笔，他再次感到那种万蚁噬心般难以忍受的、空洞的平静。
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那栋被暮色的阴影包裹的庞然大物逐渐睁开几只疲惫昏黄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一户户人家。
仿佛突然惊醒，伏黯把椅子向后退去。
脚边放着一个快递盒，他不喜欢把快递拿到桌上，便蹲在地上拆了起来。
那是一副塔罗牌样品，牌盒外的气泡膜厚厚地裹了好几层，把快递盒塞得满满当当，末尾处只用了一个方形贴纸简单封住。
是很可爱的贴纸，上面印着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兔子和明媚的向日葵，还有手写的“Beautiful Day”.
伏黯不想暴力破坏，打算完整地将它撕下来。
可是贴纸粘得很紧，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躯体化症状又使他的手有些抖，所以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掀起贴纸的一角。
伏黯蹲在墙边，把包裹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手臂，阴郁地凝视着那只不受控制抖动的手。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牙也越咬越紧，最后一头撞向墙壁。
可恶！可恶！可恶！
他连着撞了三下，猛然意识到隔音问题。
会吵到邻居的……
伏黯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半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扶着椅子，一只手扒着桌子的边缘，把头然后撞向桌子，上面的物件被撞击连带震得嗡嗡响。
伏黯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是失控的。
虽然躯体化使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的头脑始终清醒，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
他既无意破坏物品，也并不想伤害身体。
只是，情绪在体内乱窜，他就像被摇开了的可乐，那些二氧化碳，噼里啪啦地叫嚣着想要炸开这副躯体，重新融入自由的空气中去。
而他在努力把自己的情绪按回去。
伏黯并不痛恨世界，相反，他很爱这个世界。
记忆中的美好数不胜数。
失眠至天明，听到不知名的鸟儿在微冷的空气中迎接黎明。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的三个泡泡在阳台的栏杆上排排坐好，惬意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表面五彩光华流转。纷飞的桃花，匆匆的行人，路边摊氤氲的烟火气，垒得高高的蒸笼冒出蒸汽，散逸的肉香、油脂香、咸香味，拧开汽水时防盗环断裂的脆响和气泡炸开的“嗤嗤”声，傍晚亮起的第一颗星星……
还有那些他见过或听过的人和故事，每每回想起来，就像在空洞的心中点燃了一只烟花棒，虽然无法给人炙热燃烧的冲劲与动力，却也令他目眩神迷，好像再深的暗夜，也可以为此而多支撑一会。
他永远是第一次睁开双眼的孩童，永远不知疲倦、贪婪地瞪大了双眼，被如此广阔的世界被震撼得全身发麻，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并且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要融化在这种甜蜜的痛苦中。
可是……人的一生却太有限、太渺小了。
来自家人、来自团体、来自社会的各种各样的枷锁、制约、规则、潜规则……想要得到的太多，能够得到的却很少。如此巨大的落差让他反复陷入冰冷的绝望。
如果万事万物都被限制在固定的道路中，以合理的规制运行着，那么他的道路又在哪里？
好痛苦啊……
伏黯跪在地上，不停地撞着桌子。
直到衣领突然被向后扯紧，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回过头，于朦胧的泪眼中望见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人。
伏黯瘫坐在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原本，他的哭泣总是安静的。即使身边没有人，他也不习惯大声哭喊来表达情绪。如果是在相识的人面前，他更是惯于隐藏泪水——只要做几个深呼吸，让肺部快速充满空气，物理上的压力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压制胸中的郁气。
但是在这个人面前，也许是因为有了可以撒娇和抱怨的人，他全然地流露了自己的悲恸。
想要告诉他，他和鲤鱼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相伴走过了几年的伙伴大概是终于散了，想要追忆深蓝还在世时的故事，想要知道她的灵魂是否已经踏上新的旅程，想要诉说自己的痛苦和迷茫……
有太多想说的话，但他好像患了失语症一般，只是不停地流泪。
无名在伏黯面前蹲下，牵起他的手，颤抖就那么奇迹般地停止了。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一如既往，久久地、安静地凝视着他。
也许在心意相通的人面前，语言是最多余的存在。
久到伏黯哭得有些疲惫了，他才恍然对无名的出现感到疑惑。
难道我早已坠入梦境？什么时候的事？
伏黯捏了捏鼻子，无法正常呼吸，他又尝试把食指向后扳去，无法贴到手背。
无名制止了他的动作：“不用验了，这里的确是被你称为‘现实’的地方。”
伏黯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辨了，他觉得很累。
双眼胀痛，脸颊上残留着泪水的黏腻感觉，鼻子下面火辣辣地刺疼着……杯子没有洗，地没有扫，本就满了的垃圾桶上擤鼻涕的纸团堆到几乎要溢出来……
糟糕的形象，乱糟糟的房间。
伏黯背靠着沙发垫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呆，良久才问：“看到我这么颓废，你是不是很失望？”
无名紧了紧手中的力道，直视着伏黯的双眼道：“我眼中的你，从来没有，也不会因为任何事的发生而改变。”
“所以……”伏黯别过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喜欢的，实际上并不是现在的我。”
无名轻笑了起来：“我可以无数次描述对你的感觉，可是你为什么要自己在自己身上制造割裂呢？”
伏黯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种感觉，像是黑夜中有什么人提起了一盏灯火。
知道这是无名传递给他的讯息，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可是，梦中才有的，这种仿佛心灵感应般的对话，使伏黯再次怀疑起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我看来，你就像是最无畏的烈焰。因为要替后来者开辟出光明，才会首先在混沌里沉沦。我是带着这样的惊奇与喜爱的，对你。”
“不用拒绝承认他人口中那个优秀的自己，也不用紧抓着自己为自己制造出来的那个无望的、无力的人设。”
伏黯向后仰去，他用手臂遮住通红的双眼：“说的倒是好听，可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他低低地喘息了一会，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也许未来的我真的是，但我看不到通往那里的路……对你来说，时间或许是不存在的，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于此刻……但我就是目光短浅，就是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个绝望的我，我感知不到，你对我描绘的那些图景……”
“我想要相信你的，可是我真的分辨不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你说的是真是假，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我甚至分辨不了你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我早就病得不可救药。”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了：“在现实里、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不能像梦里那样控制一切！”
可无名依然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行？梦境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使处在悲伤中，伏黯也被无名问得一愣。
“梦里我可以控制一切，想要什么就马上拥有什么，想见到谁就马上见到谁，想去哪里就马上切换场景……”
无名反问：“现实里就不行了吗？”他轻轻捂住伏黯的眼睛，“就像你在梦里做的那样，想要掌控世界，你只需要，醒过来……”
眼前的温热一触即走，重新睁开眼后，像是有一层雾一样的东西被从眼前拂去了，伏黯看到无名指了指自己的书桌，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意识到自己才是自己世界的主人。”
伏黯慢慢睁大了眼睛，他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书桌前。
抄本尚未合起，《金刚经》卷末最著名的四句偈文跃然纸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察觉到身子微微晃动了两下，伏黯赶忙用手扶住桌子，指间却不经意碰到了手抄本的旁边那个未拆完的快递。
这次伏黯很快地把贴纸撕了下来。他显示把气泡膜卷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牌盒。
看到深蓝熟悉的画风，伏黯的眼中露出一丝柔软，他抚摸着牌面，好像在心里轻轻摸了摸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的头发。
卡面早在设计时就被伏黯看过数次，但他还是认真地把78张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他把牌拿在手里一遍遍洗着，直到一张牌从中滑落。
【月亮】
啊，是月亮啊。
伏黯看向一旁的无名。
是隐藏在日光后混沌不清的情绪，是水中破碎的月影，是梦幻，是沉溺其中。
那我呢？
伏黯这么想着，又掉出一张牌。
【愚人】
伏黯笑了起来，一片雪花般的安宁渐渐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回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向旁边倒去，把头枕在无名的腿上。
他突然问道：“如果现实和梦境没有区别，那我可以去看看别的世界吗？就像在梦里那样，一睁眼，就改天幻日？”
“我想去一个更新奇刺激的世界，想要在现实里飞天遁地，想看看，你作为一个更真实的存在，不像现在这么超脱，只是像我这样，有着普通烦恼的人。还想要有爱我的家人。”说完，伏黯又皱了皱眉，“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这样的想法是在逃避现实吗？”
“你本来就不只是眼前这个身体里的你。真正的你是更强大和无限的存在。只是把目光从一个角度转向另一个角度，算得上什么逃避？”
“再说，真正需要去学习的东西，你是永远也无法逃避的，不会因为你是乞丐还是亿万富翁而改变。在这里未完的旅程，也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无名低下头亲吻伏黯的额头，发梢垂落在沙发上。
“睡一觉吧，醒来就是全新的自己了。”
“好好享受生命的乐趣吧。”
“这个宇宙很有趣的。”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前世·梦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