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终归虚化（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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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去了有一天了，可她还没回来。刘彻估算时间，合上了双眼。文帝曾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过邓通，可邓通不是女人，不可能怀上与他血脉相连的后代，若离开也无从追寻。于是文帝用西蜀铜山、朝廷上大夫的高位绑住了邓通。阿娇是女人，和他有一个女儿，可他留不住阿娇。
爱是如此可贵，降临时又不让人察觉，以至于人失去后都不敢确认爱来过。爱的时间长了，爱反而懵懵懂懂。刘彻想起他和阿娇在春天爱上的那朵花，忽感岁月已晚。
回头细察，刘彻发现自己真心爱上的仅有那一朵花儿，不是最香最美也不是最合适他的，可他却再也见不到真心爱过的花儿了，因为它只开在那年春天。
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如今天还没亮，因为昨日才下过一场晴雨，湿花落叶粘在青石板上，由着人踩踏。刘彻命宫人关上窗户，他重新感觉到身体的沉重和不适，因此不想多说一句话，只命人拿来今年打造好的鎏金铜马赏玩，听人唱那些来自漠南漠北的歌谣。
“失我祁连山……”这是唱给骠骑将军的。刘彻命令换一首歌。
“将军过龙城，龙城飞汉马。”这是唱给大将军卫青的。这两首歌都太有汉朝风韵了，失去了草原旷野的气息，让刘彻提不起听歌气力。
皇帝喜爱的倡优李延年越众而出，为皇帝唱了一首软绵绵的歌曲。李延年是个阉人，声线完全是少年人的清亮，好似一头羽翼渐丰的云雀，在绿云树冠深处追着蓝孔雀唱歌。
他歌唱雨后锁着幽愁的丁香花，江南连天的荷叶荷花，还有绵长梅雨，皇帝能想起来的只有决堤的黄河和救不过来的灾民。
皇帝的心是如此沉重，像萧鼓灌进了铅水，发不出任何悦耳声音。如果在平时皇帝或许会赏赐李延年一些财货，可今天他一听那些歌就浑身乏力。
李延年歌声逐渐低沉，一如春日喝饱了雨水的柳絮，粘在屋梁上。李延年听见皇帝郎官侧过头和皇帝说了些什么，“骠骑将军……大将军……李敢打伤了大将军。骠骑将军年轻气盛，当众射死了关内侯李敢。”郎官补了一句话，“今日有太白经天的异象。”
李敢曾是霍去病裨将，跟随他征战沙场。皇帝神色阴沉，低声吩咐郎官，“去把两位将军传召到我身边，我要听听他们怎么说。骠骑将军是大将军外甥，于情于理应该为舅舅报仇，但一箭射死朝廷重臣，”皇帝声音冷了下去，“就太过了。”
皇帝是一个凌驾于他人之上不择手段不近人情的人，他没有寻常人应该有的血肉。煌煌金乌只能照出他一个人的色彩，其余人都没有颜色，所以后来人看他如看一片木篾。
皇帝用手抚摸着鎏金铜马起伏连绵的的脊背，就像穿过铜马抚摸那些他还没有征服的山川。不臣服的朝鲜有浿水、南越有庐山、远在西域的大宛黄沙漫漫，远来使者必须靠前人留下的白骨才能辨认前路，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的车师楼兰与大宛相比反而近了。
他还有那么多名山没有征服，那么多河流没有践踏，这就要撒手人寰，怎么可能感到满足？刘彻心里滑过一个念头，“泰山我要封禅八次，嵩山得有一次，崆峒山始皇帝曾经去过一次，我也要去一次。庐山，今生也得去一次。”可另一个更残酷更有可能的想法取代了之前念头，那就是他命不久矣。
刘彻抚摸着铜马山峦般的背脊，忽然想把它带入地下，和自己一道长眠。
“我听说天上的星宿会与地上的人相辉映，流星日食都为王侯而来，所以历朝历代都很忌讳会看星相的人。”
“你把事情看得太窄了，不只星宿会提示人的宿命，其他小事情也会。就像陆贾曾说过的那样，万事万物都有兆头。左眼皮跳得酒食，灯花闪烁有意外钱财，喜鹊叽喳是远方有客人要来，蜘蛛聚集诸事大吉。不同瑞兆的对应方法也不一样，眼皮跳要祷告，灯花闪得拜谢，听到喜鹊叫撒一把谷物，蜘蛛爬在一起别去理睬。”
“陆贾无缘无故怎么说起这个？”
“因为樊哙有二心，他想当天子。你不要笑，他不仅问了，还险些做出来了。高祖东围项羽时樊哙想借机反叛，是旄头公孙戎劝住了他。”
“令人难以置信。”樊哙是高祖连襟，与高祖在贫贱时就结下深交，还在鸿门宴救下了高祖。“如果樊哙忠心都值得商榷，那高祖可以信任谁？”
“先别说话，我们路过羽林军了，你看到天上的羽林星了吗？它是天上的星宿，属二十八宿中的室宿，差不多有四十五颗。每当它挂在长天，就意味着这支军队无往不利。”
霍去病抬眼望去看见军容盛大的羽林军，这支军队原本是卫守建章宫的“建章营骑”，后来皇帝采“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更名为“羽林军”。羽林骑中多阵亡将士子弟，卫青年轻时和他们共患难，到如今是同富贵。
“您的功业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建立下来的。”
卫青抚摸着沉默的石雕，它们守卫着古老宫城，历史悠久的可以追溯到东周。“如果你不是我的外甥，那我可能不会原谅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压过我的功绩，还因为你夺走了陛下。”
那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在一起，“陛下赏过我一顿鞭子，也给过我黄金，他牵着我的手拉开我人生第一张弓，送给我崤函关以东最好的马。我跟着他学说洛阳话，用刀笔在竹简上写字……他说他兄弟全散落在异地他乡，经年不见一次，见到我就像见到他最小的弟弟。因为我比他年少，他对我很多糊涂事都看得淡。”
和心肠似铁的霍去病不一样，卫青仁善退让、喜欢士人、性格宽和柔顺，可就是这样的卫青也会被妒忌折磨。
霍去病很平静地和舅舅交谈，“可是您也少不了我，以天下之大，您也只得我一个知己。”
道傍树垂下寄生枝条，青青郁郁同树荣衰。卫青抚柳太息，“真是命，你生在我家，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来处是同一个。你我注定不是陈馀、张耳，能平安到老。”
陈馀、张耳和高祖是一代人，他们贫贱时为刎颈交，富贵后反而不相容。秦将包围钜鹿城后张耳危在旦夕，陈馀深知于事无补还是分出五千兵马交给张耳手下，结果五千兵马无一生还。
当日钜鹿城情形危急，燕、齐、楚还有张耳之子张敖都害怕秦军做壁上观，直到项羽率领军队渡过黄河，各诸侯才敢攻击围困钜鹿的秦军。
在这种情况下张耳竟然深恨陈馀，逼陈馀交出大印。陈馀自此与张耳决裂，高祖伐楚时陈馀不见到张耳首级不肯出兵，后来陈馀觉察高祖给了颗假人头就又叛汉归楚。在同年十月，张耳带着韩信背水一战，在泜水杀了曾与他情同父子的陈馀。
“到甘泉宫了。”卫青提醒霍去病。
卫青一入宫就看见锦屏上的楚昭王行乐图，画上蔡姬与楚昭王约同生死，一旁越姬默默不语，好像事不关己。
刘彻也打量挂在墙上的绢帛画，“这世上事好多都像下雨一样，雷声重雨点小，雷声小雨点反而重。楚昭王为了蔡姬与齐桓公交恶，和她约定同生共死永不分割，可到病危时候愿意赴死的是越姬。越姬当日游舟口虽不言，心却许诺愿与昭王同死，人若是心里认定一个人一件事，比嘴说十遍好。”
卫青面容如深水般难以预测，“柔情昵好、意厚情浓时人把生死看得比丝还轻，说出的话比儿童戏言还不可信。”卫青又是一声笑，“七情上头时最好别说话，说了有心人也别听进去。”
刘彻饶有兴趣，“那你觉得人为什么死才好。”
“为道义去死、为利益去死比为情而死要深思熟虑，可为情而死出自真心，远比前两者纯粹。”卫青静静看向十二扇锦屏风，每一扇都有一个遥远故事，人头多的有数十人，人数少的不过寥寥数人，此外花鸟湖山无算，都静静落在屏风等人观赏。
卫青细数故事，忍不住苦笑，“说那么多做什么，这世上那么多好物，哪个人见了舍得丢开手？有几个能做延陵季子？”
霍去病听了也往屏风看，屏风上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或斜视、或瞻视、或侧视，就算是瞻视也有分别，有人神色寂静，有人行色匆忙，各不相同。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最后落在延陵季子在徐君墓前挂着的宝剑上，“都是为了自己一颗心，越姬情愿用性命为楚昭王祈福；季子把佩剑送给夭亡的徐君。”
刘彻描摹了一遍秦穆公逼迫“三良”殉葬的图画，继而环顾四周，“我听说狐狸喜欢在死人墓穴扎窝，如今我命不久矣，也不知道谁愿意先我一步去幽冥之地为我驱逐那些野狐狸。”
霍去病杀了李敢，心知自己犯了死罪，神情倒是平淡，“若陛下不把臣视为国家栋梁，怕狐狸在您陵寝打洞惊扰了睡眠，臣愿意先陛下一步驱逐狐狸。只是眼下匈奴未灭，太子年幼，陛下为何不留着舅舅保家卫国？”
卫青被李敢刺伤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若真到了非死不可那一天，细数死因，我还是盼望对方是为了自己那颗心去死。若是被人逼死，那真是没了意思。”
“为了自己的心去死？”刘彻玩味这句话。
卫青从容道：“天叫人生了一颗心，有人辜负了自己的心，有人忘了自己本心。若背弃了自己的心，煎熬了一辈子，死于非命，那不怪人只怪自己。但若是被人要挟，不得善终，那就是伤天害理之人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害死了不想死的人。”
卫青又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和去病不能跟着您。”
刘彻笑了半响才不笑，用手指临摹锦屏人物，“可惜了，上面没有淮阴侯拜将的图画，也不见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往事。昔年韩信坐了高祖车，穿了高祖衣裳，吃了高祖吃食，发誓‘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你们两个人如今在我眼前，不如和我说说淮阴侯究竟有心还是无心？”
“楚汉相争时淮阴侯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可他没有背弃高祖，这是有心；自立为齐王是无心，后来与陈豨勾结则是无情无义。至于被吕后萧相国骗进长乐宫钟室，算是命吧。”
“命？”
卫青抬头看了看刘彻的脸，“淮阴侯功高于世，结果却夷灭宗族。当年月下追他的是萧何，在项羽营帐内被他救出来的是吕后，最后要了他性命的也是这两个人。”韩信未必真与陈豨一道谋反，但是吕后萧何奉刘邦命令要韩信死不掺一丝假。
刘彻一声哂笑，“人要是及时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
卫青看见昔日平阳公主奉给窦太后的长信宫灯，这件状似妙龄宫娥的宫灯还是他做骑奴时从甘泉宫宫室取来的。二十余年过去它历经平阳公主、窦太后、中山王后、馆陶公主四个主人后重新摆在甘泉宫，现在她又要照见旧主人新丈夫人头落地的惨状。
这无知无觉之物尚且不能同荣共辱，人更指望不上。青松虽青，风狂亦有摧折；圆月虽明，乌云能使亏缺。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比荣枯有时的青松、圆缺不定的明月更难琢磨，爱时拼死拼活要救他，恨时千方百计要杀他。
刘彻对卫青和霍去病比高祖对韩信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对美妾爱子也比不过他对卫霍之深恩厚情，如今恩情渐淡、杀心渐炽。他织天罗地网织了三十回，把甘泉宫布置得和长乐宫钟室无异。
刘彻想起前几天太白经天的天象，由衷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他何曾有一日不爱惜卫霍，可还是走到了今日。“别说什么心不心的了，你们两个挑个死法赶紧上路。”
霍去病看了看卫青，“我一个人陪陛下就行，只要天下人知道，我为我的心去死。”
红日西坠，暮色沉沉，稀稀落落微雨自天而下，落了一川。在这若有若无的小雨中阿娇找到相识青山，听见不远处小船有人轻轻吹笙。阿娇在模糊乐声中忆起平生惆怅事，听见神君问她：“你说你不希望骠骑将军做你女婿？”
“不希望。”阿娇回过头要找那个吹笙的双髻少女，没料到一会儿功夫她就飘飘远去，只留下一川桃花柳絮和霭霭青山。“我和平阳卫家有旧怨，我母亲馆陶公主险些杀了大将军卫青，我过去没少为难卫子夫，卫青把我推下高台，叫我摔了个大跟头……”
“那一家人作事机深内重，论起勾心斗角，是人中翘楚，我怕女儿嫁过去受苦。就算没这些陈年往事我也不能把孩子嫁给霍去病。我有一次远远望见他，瞧见他生的高大矫健，像天人下了凡，心中悚然一惊。此外他也太有才干了，必然压制我那孩子。”
沉浸在雨中的渭水是一座江城，残薄月光落下小舟挂着的帘旌，和水光一起照耀阿娇和神君。舟内神君吹着笛子，舟外芦苇抖落潇潇露水，夜色无边无际。不一会儿月亮去了，雨云降下一场甘霖，像是闺阁女子重温好梦。
神君放下笛子，“那你可就错打了主意，我见过那个年轻将军，是个少见的好郎君。你要是错过，再见不到第二个那样的人。”
“东方朔有位妻子被他抛下后跟随我做巫女，我被征召进甘泉宫后，她留在长安侍奉我。有一天她见霍将军年少俊美就有心引诱他，没料到被一口回绝。你知道的，东方朔虽然一年换一个妻子，但他挑选的无一例外都是美人，霍将军面对如此美色都不动心，可不是个难得之人吗？”
“可我在那孩子身上嗅到一种气息，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阿娇在乌篷小船上看到一簇簇江花沿着渭水荡漾，像夜船兰烬落下余香，又像长门宫画屏上的暗色红蕉舒展枝叶。
时日渐迟，两岸间那带着凄惶的美丽一路顺水要流到天上去。“那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勇敢坚强，说得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种话……他不会适合我女儿的，他会伤透她的心。若人生有选择，不要选那样的人做丈夫。”
“神君，你爱过一朵花吗？”阿娇望着江边江花对神君道。
“爱过烛花，也剪过烛花。”
“原来你和我一样，爱得都是虚无缥缈之物。”天又下起了雨，雨后是漫长夏天。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终归虚化（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