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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烟缠丝绕(十五) ...

  •   当太皇太后的死讯像尘埃一定落在中原时,卫青看到刘彻独自一人素服站在宫城之上眺望远近楼台,宫城下来来往往的宫人皆啼眉愁妆,心事难平。刘彻指着其中一个女人对卫青说:“你猜猜她是谁?”

      刘彻指着的女子有着春山眉黛和与美玉争辉的容颜,闲愁凝聚在眉峰,像一缕青烟刚下飞云。她一定是个爱哭的女人,能把一方锦帕哭出千万点啼痕。
      刘彻青睐的女人没有重样的,卫青很轻易地认出她是谁:“是李姬。”
      “你说的很对,你觉得她美吗?”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不仅仅是因为各花入各眼,更因为李姬并不是刘彻中意的那个人。作为宫斗角逐游戏中的失败者,李姬连旁观者的怜悯都很难得到。刘彻看穿了卫青的所思所想,“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我不喜欢盖姬和李姬,但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爱怜不是贪图美貌就能生出的,桃李夭夭尚且有人弃之不顾,更何况人没有花艳。”

      “那您会因为什么爱上一个人?”
      刘彻道:“我原本知道答案的,但是你一问我就又糊涂了。”卫青听到后忽然有些想笑,卫子夫最痛心的地方是自己的歌喉和美貌,皇后最伤心的其实是自己的出身,因为那是她们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因为刘彻最爱她们的身外之物。
      没想到就连这少得可怜的外物,刘彻都不屑一顾。

      卫青有些庆幸,陈皇后还没沦落到靠贤惠讨好皇帝的境地,卫子夫也没变得坚强。一个女人如果真的全无退路,那就只能靠贤惠和坚强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了。
      刘彻带着卫青走下台阶,被抛下的宫城巍峨如巨人,“你知道我要丢下什么吗?”

      刘彻不等卫青回答,自言自语道:“我要抛下一个时代,还要抛下那个旧时代的所有人,即使我知道我再也不会遇到和她一样的人。”
      软弱、悲伤和无力就像影子,深夜睡在人的脚边,晴天缠在身后。只有生命有那么一点点空隙,它就无孔不入。卫青沉默地送走刘彻,刘彻走时背影像往日一样轻快,身后有松涛如海,风声如歌。

      卫青发现自己想不起来第一次看宫城的感受,他曾经守候这座紫宫,隔江隔水隔着茫茫人海遥盼城楼上走过的那个女子。她不是所有后妃中最美的那一个,但一日寻不到她的背影,卫青就辗转难眠。如果他不在一个女奴的腹中生出,而天生就是一个万户侯,那他比刘彻更适合做阿娇的丈夫。

      往事像烟一样遮住卫青的心和眼,鼓瑟声慢慢悠悠从南传到北就像陈阿娇的叹息声,卫青从没有回应过她的叹息,阿娇在深夜点起的烛火也不为卫青而明。

      主父偃走到卫青身边,卫青微笑,“还没祝贺您的高迁,听说陛下与您一见如故。”
      主父偃微微颔首,“谬赞了,没有卫大人的举荐,没有我的今天。我愿意为您和您的姐姐效犬马之劳,报答您的恩情。”

      “那你想从我这儿拿到什么呢?”卫青抚摸那些沉默的石砖,他们被风吹了一个世纪,被雨打了百年,磨损出裂痕,“我知道我的恩情你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剩下没还的部分不值得你费如此心力。”
      主父偃道:“我想当齐国国相。”

      卫青用眼神示意主父偃继续说下去,主父偃开了口,“我是齐国人,但是没一个齐国人瞧得起我,我想衣锦还乡让他们看看。齐国是膏腴之地,国中官位历来被贵游子弟把持,除了您和您姐姐,没人有本事把我扶上去。”
      卫青算了一下价钱,发现这笔买卖合算,“你在长安城没有根基,我和姐姐也是初来乍到,彼此扶持是应有之义,你太客气。”他向主父偃许诺,“你会成为齐国国相的。”

      主父偃恭维:“您心胸开阔,果然是将才。我有一计,能帮您和您姐姐达成夙愿。”
      卫青卫子夫姐弟二人最希望的就是斗倒陈家,换自己家上位,卫青一笑:“足下请说。”
      “您觉得皇帝和陈皇后之间还能维持几年?”主父偃问。

      “白头到老吧。”卫青给主父偃说了个不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他见主父偃一脸诧异,不禁笑了,“你不知道吗,皇帝其实喜欢陈皇后,他只是讨厌陈皇后后面那些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为了让他的人上位,势必要赶走旧人。”
      “旧人的靠山先是窦太皇太后,后来是陈皇后。这场除旧迎新的战争一打响,陈皇后势必不能保全自己,迟早要下台。可是就算皇帝废了陈阿娇也不可能把她真抛下,有可能给她设一个比夫人更高的名分安置她。”

      卫青苦笑,“我最大的指望是我姐姐和陈阿娇彼此熬日子,熬到她们人老珠黄,熬到我羽翼渐成,熬到我有了外甥,我怂恿皇帝把陈阿娇关到冷宫去。”
      主父偃笑道:“您太悲观了,我有法子让皇帝和陈阿娇恩断义绝。”

      卫青这回是真有了兴趣,“废后好成,那是皇帝心里已经定了的事,恩断义绝可就难了,难不成你有什么妙招?”
      主父偃道:“如果在一段婚姻中,两个人都受到了伤害,那两个人还有可能重归旧好吗?”

      卫青听了一笑,“陈皇后天真烂漫,我有一千种方法安置,只是皇帝那里怎么安排?”
      主父偃露出诡秘神色,“我知道陈皇后很信任她身边那个叫楚服的巫女,”主父偃摇了摇头,“古来帝王没一个不讨厌妇人媚道的,栗姬就倒在这上面。”

      主父偃凑到卫青耳边轻声细语说了些什么,卫青听了微微摇头,“你这行不通,楚服就算贪财也不会那么干的。”
      主父偃下了狠心,“那我们自己动手栽赃到楚服身上,让她和陈皇后百口莫辩。”

      卫青无可奈何地笑了,“你这法子是好法子,但我们不能动手,不仅不能动手,还得离远些,免得被人猜到。”
      “主父偃,有些事我知道你不知道,楚服其实是陛下派到陈阿娇身边的探子,不仅如此,她还是皇帝的女人。你让楚服带着陈阿娇咒陛下暴毙,一开始就不实际。”

      卫青话头一转,“不过我有法子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张汤在帘内听到男人抬步上车的声响,他以为是减宣,可哐当一声迎来的却是另一个男子。当对方闭上车门时,他身后万丈辉煌的未央宫都被铁闸拦腰铡断,斜映着夕阳的御史大夫寺登时被朱门绿柳吞没,消散在千门万户的宫室瓦当中。

      车辕一旋,车轮辘辘碾着驰道滚过去,有关于龙首原上的一切都被连绵的马车鸣声泯没。卫青倚着车门闭目养神,似乎堂而皇之取代减宣坐上张汤马车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是张汤第三次在私下场合看到卫青,卫青做皇帝侍中时张汤还在茂陵奔波,做太中大夫时张汤还没来到御史大夫寺,当张汤辗转来到皇帝身边,卫青早已经是名震一时的车骑将军。他们完完全全地错开了彼此,甚至不曾有一杯酒的交情。

      这个人令很多朝廷显贵羞恼,韩安国因为他忽忽不乐,馆陶公主恨没能早点杀了他以至于留下心腹大患,王太后对他有微妙的不满,隆虑公主早就听不得他和他姐姐的名字。
      据说名闻天下的陈阿娇一被照到春光就藏入帷幕喃喃自语:“这样的春日我还能见几天呢?等卫子夫生下儿子,她弟弟就要把她送进椒房殿,把我赶走了吧。”

      但是皇帝对他的喜爱和尊宠却日胜一日,出行在外皇帝让他骖乘,让他姐夫公孙贺驾马,回宫后,皇帝让他和他的亲信侍奉左右。皇帝的帷幄曾经是窦、王、田、陈和韩嫣兄弟的角斗场,可现在几乎由他说了算。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卫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张汤和自己坐在一起。“上一次您是周阳侯的客人,再一次您是隆虑公主的使者,这一次,我是您的客人。”

      “不请自来可不是客人。”张汤笑道:“可谁叫您与我是神交已久,这一次只能说得上是不期而遇呢?”
      车轮滚过渭水桥,渭水桥下的冰正叮叮咚咚地融化,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甚为悦耳。长腿长脚的白鹭围绕在泥泞的冰块儿边上嬉戏,它们当中有的站在还没消融的冰层上转着褐色长嘴四处打量;有的绕着渭水桥盘旋飞行;有的结伴游水,亲密地为彼此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到此桥上桥下连成一片黑白灰褐并有的山水画,张汤在飞驰的车上惬意地欣赏观摩着这些景物。卫青忽然道:“长安城风景虽然很美,但这一切加起来恐怕都没有长安城的女人美。”
      张汤避开卫青的眼睛,“外面人都说您姐姐是长安城最美的女人。”

      “即使在我眼里,我姐姐都算不上是长安城最漂亮的女人。您见多识广,恐怕更不会这么想。”卫青直视张汤,“您会保护隆虑公主吗?”
      张汤被戳破心中最隐秘的感情,除了略微的苦涩外还夹杂着一些隐秘的妒忌,“公主不需要我的保护。”

      卫青偏过头看窗外的风光,“可我会一直保护我的姐姐,即使我知道,会有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受害。”卫青的视野内猛地钻出来柳枝萌发的嫩芽和迎春花淡黄色的花骨朵,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春天到了。
      虽然草木枯朽,虽然花苞娇嫩,虽然经不起风雨摧残也没什么馥郁的芬芳,可是春天已经有了她的轮廓和笑容。外界的春天到了。

      “太皇太后和文帝已经分离太多年了,如今他们终于团圆。馆陶公主一辈子游走在太皇太后、先帝和梁孝王之间,如今人散了,她的戏也该唱到头了。”卫青掀开车帘,耀眼的阳光登时铺满了逼仄的车身,照了他一身。“张大人,您想做丞相吗?”
      “我的野心就这么明显?”张汤苦笑道。

      “不是您的野心有多明显,是这长安城里的人都想做人上人。长安城的石头一块儿垒着一块儿,垒成了这一座金汤坚城,长安城里人踩着人,踩出这一段堂皇血腥的似锦前程。”卫青声音平缓地像退潮后的江水,“我知道您的一些事情,我也知道您不是好人,但我觉得我、您还有第三个人可以合作。”
      “第三个人是谁?”
      卫青哂笑一声,“除了他,谁还敢废皇后?”

      “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张汤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全长安城最传奇的男子,借着姐姐的裙带一飞冲天。
      “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做,我只要您坚守您的职责。”卫青看到纸鸢飞过天空,挂到高墙上,“您和纸鸢都希望飞到天上去,但是您要知道没有好风就只能跌到水沟。”

      “能告诉我风是东南风还是西南风吗?”张汤探着身子问。
      “这有区别吗?”卫青哂笑,他的眼睛像两汪寒潭,粼粼出森然之气,只一会儿就又变得平和。“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太阳,太阳下哪怕多出一块儿云彩都不对。东风西风如何刮,都不能盖过太阳的光。”

      卫青从容下了马车,面朝张汤,“您会是一把好刀吗?”
      张汤背脊掉下冷汗,田蚡窦婴还有淮南王刘安的名字像打开的书出现在他脑海。这天下太小了,只能有一个主人,外戚和宗室都碍着刘彻的眼。面对着卫青,张汤撇了撇嘴角,“我已经不是个好人了,怎么能连刀都做不了?”

      当卫青下车后张汤嗅到属于草叶的清苦气息,金光顺着幽幽松柏投下青绿色的光影。明明世界是油绿色,张汤却从自己张开的手上看到淋漓鲜血。和煦的春光穿帘而入,带来他不能拒绝春日气息。
      卫青下车后拜托张汤替他做一件事,“有件事需要你做。”

      “请说。”
      卫青扔给张汤一张诏书,上面是刘彻的亲笔书信,要求若是有一日楚服落在张汤手里,张汤必须立刻处死楚服。
      张汤觉得这封诏书来的蹊跷,用疑惑目光上下打量卫青,卫青却不动声色,“这是陛下亲笔信……楚服是陛下的女人,我之前不知情,和她有了瓜葛。陛下为了宽慰我,特意下旨灭口,免得外人说我有欺君之罪。”

      张汤看卫青走远,想起卫青许诺他的前途,不禁一把扯开马车上的车帘,顾不上这把帘子是自己之前一年俸禄也买不起的珍品,迎着风大笑起来。

      减宣追上卫青,向卫青行礼。减宣与卫青都是平阳人,卫青给刘彻买马时见减宣才干无双,特意提拔了他。因为在长安孤立无援,减宣十分依附卫青。
      “我交代你的两件事你都做好了吗?”
      减宣拿来一大叠绢帛上写的信,“窦婴和河间王府上收录的书信全在这里了。”

      卫青翻了翻去发现上面全是栗太子对陈阿娇的一腔痴情,他没料到这位天潢贵胄竟然如此痴情,不禁失笑。他又问,“我让你‘送’给楚服的东西你都‘送’了吗?”
      楚服和陈阿娇不清不楚,对刘彻难免两面三刀。卫青知道后把诅咒刘彻早死的偶人埋到她床下,为防止外人疑心是他们卫家陷害陈家,卫青还把诅咒卫子夫的偶人一道埋在楚服床下。

      等楚服死在张汤刀下,陈阿娇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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