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日志》木岁合

1、大梦

　　脖子被白绫寸寸勒紧，李元的喉咙里只能不断发出嘶声，双手出于求生的本能不断向颈处抓去。她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浑身上下被汗水浸湿。价至千金的锦绣绸缎裹在身上，珠钗宝玔散落一地。

　　只听身边一声徐徐叹息：“娘娘，何必弄得如此狼狈呢？您这一去，不仅殊荣加身，父兄更是加官进爵，这是福荫家族的大好事啊。您不为家里想想，还能不为大皇子殿下想想吗？殿下在您去后可就是崔姑娘的儿子，说句不中听的，那是大好的前程。”

　　高公公一抖拂尘，见李元闻言挣扎更胜，又叹了一口气，“娘娘，去了那边，可不要怪罪奴才。”

　　殿内的几个年轻小太监一拥而上，将李元手脚都牢牢锁住住，其中一位胆子更大些，用了重重的劲力一扯。顷刻间，春恩殿内这位刚刚诞下皇长子，宫中人人认为福泽深厚的李娘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殒命了。

　　“行了，咋家这就复命去了。”

　　承德二年，李妃薨，帝大恸。因其秉性柔嘉特封敦敏皇贵妃，父兄皆荫。次年，贵妃之妹李氏还真入宫伴驾，帝甚喜，与其育皇长子殿下，李家荣宠更甚从前。

　　李元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像身在湖底，又湿又冷。颈脖处的勒痛和窒息的感觉却好似已经没有实感，她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却听见周围有人不断唤她名字，急急推她。

　　“元姐姐这都烧昏了三天，怎么还不醒来。怎么办，谁能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阿简你说什么傻话，眼下宫里是什么光景，谁会管咱们宫女的死活……”

　　她神志仍不清，却能听出这是阿简的声音，这是她做东宫大宫女时的同屋。从前李元和她最要好，后来阿简被分去照顾崔姑娘，临别时她们说了一夜的话。再见时，阿简却成了太液池里的一个游魂，身体都已泡肿发烂。

　　李元急急起来，握住面前小姑娘的手。阿简似被吓了一大跳，半响说不出话，而后又放声哭起来，嘴里喃喃：“你好了，你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阿简抱过来，李元抚着阿简的头轻轻摩挲，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她开窗只见飘雪，小小的院子里一片素白，很是干净。

　　瑞雪丰年，万物伊始。若她没猜错，眼下是明德二十三年冬。

　　李元爬下床，未着鞋袜，身体却是一派大病初愈后的轻盈。红着眼眶，仰头看着被她们两个个日日供奉的菩萨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又是一阵晕眩，阿简将她扶住，也拜了拜。

　　“真是菩萨保佑，阿姐的病这才好了。”

　　适才另一位同阿简要好的宫女帮李元换下一身干净的衣服，李元刚同她道了谢，还未来得及问名字，她就急匆匆出了小院。

　　“这是怎么了？”

　　她大梦方醒，很多事情想不真切，没一会就头疼欲裂。

　　阿简拿了水端给她慢慢喝，笑着说：“阿姐真是烧糊涂了，这几日太医院都忙成一锅粥了。陛下……”

　　她开窗看看小院四周，发现连只鸟雀都没有，才敢放心说：“陛下这几日身体不好，青州、梁州都接连发了水患。前几日子三殿下自请去梁州，咱们殿下便去了青州……”

　　李元正是梁州人士，闻言愣怔，她当年此时听闻梁州发了水患，忧心忡忡，日日打听。可同她交好的小太监们都说，梁州无事，左右是青州更严重些。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前世实在是眼盲心瞎，青州比梁州富庶何止十倍，关隘之地，若是青州有事，梁州岂会无虞？

　　朝堂之争，波谲云诡。三皇子和太子各自角力，梁州最大的氏族豪强，不正是三皇子母家崔国公府的本家。可这方那方一个棋子一个棋子的抛，明里暗里争斗不过是想要圣上一句话、一道旨意，好至对方于死地。

　　可这其中关窍，却要用百姓活生生一条条的人命去填。

　　思来想去，她恨极太子薄情，不过是她的命在太子眼里依旧轻飘飘的不值一提，贱民的烂命一条，左右还肯给她些身后殊遇，已是大发慈悲，和该她李元的魂魄还要来磕头谢恩的。

　　她的拳头紧紧攥住又松开，掌心一片红彤彤的指印。竟是这个时候，竟在这个时候。

　　合该这是老天爷赐给她的一次机会，李元下定决心一般拿了笔，开始洋洋洒洒写一封长信，事态紧急，字潦草了些，却写得极快。

　　封信时，想了想又将一枚自己的私人印信放入其中，妥帖封好，阿简看她一系列动作已是不解，见她要出门，赶忙拦住道：“阿姐要出去？外面雪大，天是极冷。阿姐病才好些，若是送信，我去替阿姐跑一趟。”
　　李元低低咳了两声，却对她道：“你放心，我身子已经好了很多。眼下要去做一件事，事关很多人的性命，现在不便告诉你，往后若你要问，我一五一十答你。”
　　她看着外面雪势渐大，唯恐自己撑不到将信送出去，转身对阿简道：“若我三个时辰内还不能回来，你便提灯去雪地里寻一寻我罢。”

　　李元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菩萨像，变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中。白玉菩萨端庄肃穆，好似平等柔慈俯视万千生灵。

　　阿简将给李元炖的汤热了又热，又去处理了好些宫中事宜。太子殿下不在，太子妃常年病着，并不爱管事，宫里因为陛下病情反复，近日来人心惶惶。阿简听宫里消息最灵通的小太监福冬说，陛下已经连着几日都不曾上早朝了。这几日要去面圣的官员，统统被张皇后挡了回去。

　　她心里正忧心着阿元姐姐心里挂念着什么关乎人命的大事，一边扫着殿前的雪，一边胡思乱想。

　　李元阿姐作为掌事宫女，向来在东宫威望颇深，比她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多，不让她去送，该是这信不好送出去。方才她是说到了梁州的水患，阿姐才匆匆递了信走，可若是水患，又岂是她们这些小小宫女能左右的。

　　宫里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对那些贵人而言的，贵人之上更有贵人。她们这些小小宫女，不过是贵人们鞋面上的浮尘，如履薄冰求一个安稳已经是谢天谢地，断没有去左右时局的道理的。这道理她懂，阿姐怎么会不懂？

　　只是……

　　阿简脑子里觉得乱乱的，她总觉得今日阿姐病好醒来，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的。从前的李元阿姐不说是万分小心，行事也是循规蹈矩，让人揪不出任何错处。所以太子妃娘娘才放心让她做管事姑姑，管理东宫庶务。

　　可今日阿姐行事种种，叫人捉摸不透。不太像她们这些谨小慎微的小宫女，浑身的气派倒像是那些动不动就要挟陛下要血溅含章台的大人们。

　　这话在心里说说也是大不敬，阿简在心里悄悄骂了自己一句，心里却实在担心。滴漏过了两个多时辰，天已是半黑。东宫主子少，太子妃娘娘这个时辰多半用完晚膳便准备礼佛歇息，宫人们便没有什么事做。

　　阿简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出门寻李元。她提着个小灯笼，围着厚厚的夹棉小袄就出了小院。

　　“阿简！”老远听见个细柔的男嗓，阿简转头，原来是福冬。

　　微胖的小太监跑到阿简跟前已经是气喘吁吁，他压低声音道：“阿简，李元姑娘今日干什么去了？”

　　要完！

　　阿简一下子警觉，本能地摇头。

　　“什么去哪了……说什么呢？听不懂你说什么。”说罢转身就要走，却没想被福冬从背后拉住，他面上也显着几分无奈。

　　“好姐姐，咱们俩那是什么交情。我什么都同你说，你却什么也不同我说。”

　　她的袖子还被福冬拉住，抽也抽不回来。只听福冬此时声音压得更低，需她附耳才能听清。

　　“李元姑娘今日好像将一封东西递去了前朝大人……”见阿简瞪圆了眼睛，又说：“你且放心吧，除了我没什么人看见，你也知道的，我福冬公公别的本事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是东宫里独一份。”阿简听他这样说，终于放心了，才轻轻笑起来：“那，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东西被送去前朝了？”

　　福冬嘿嘿一笑：“傻姑娘，我可不光知道那信被送去前朝，也都大概猜到是去送给哪个哪位大人的。”

　　阿简更加吃惊，这还能猜出来？

　　“李元姑娘走的那条小道，几乎是只有东宫老人才知道的，我在那打盹呢！那地方偏僻，更没有什么守卫。陛下这几日不上朝，东宫周围的殿宇，大概只有打理文书的东阁日日灯火通明。我还听说，东阁如今的协办大学士是去年的那位状元郎谢衡谢大人。更是听说，谢大人是梁州清化郡人，这不正是，李元姑娘的老家吗？”

　　“阿简你说，若不是有旧，怎么值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送一封信去呢？”

　　福冬笑得十分暧昧，说的煞有其事，仿佛她家阿姐真的同什么谢大人有什么旧。阿简听得云里雾里，她从来没听说过李元阿姐提起过什么谢大人。

　　阿姐说的救命的事儿肯定和福冬想的不是同一桩。可这事极重要，她也不想告知他，于是只能木楞子似的点头附和。

　　福冬又叹起来：“不过自古说的什么兰因絮果，人家大人大好的前程，和咱们这些人的身份是云泥，若是真有些什么前尘，苦的可不只能是咱们姑娘……”

　　“你俩在那嘀咕什么呢？”

　　阿简看见不近不远处一个人影，左手提着个小红灯笼，右手又提着一小笼香糕，竟是李元在冲他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