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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左脚李元度,右脚曾国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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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左脚李元度,右脚曾国藩
谈到半夜,秀全在怀中掏出一本书给达开,说:“你看了这本书就懂得很多道理了!”……以后达开就日夜沉迷在这本书中,不理田事。
――《太平天国起义调查报告》
“殿下,税先生到了。”
帐帘随之一挑,只见一条大汉赤着脚,懒洋洋的躺在茅草堆上,帐篷的空间很大,而且别无长物,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局促。税朝南自被“请”到军中虽然只有半个月,却也时不时能在石达开巡营的时候一堵翼王的尊荣,然而,如此面对面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看到韦普成和税朝南一前一后地进来,石达开急忙把枕在脑后的双手抽了出来,坐起。他忍着腿上的疼痛尽力欠了欠身,温文有礼的寒暄:“税先生来了?请恕石某无礼,实在是腿伤在身无法起来!普成,”他想说“看坐”,但左右看看,无奈帐篷中连一把凳子也没有。
税朝南冷着脸站在帐篷口,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石达开脸上尴尬的表情,心中控制不住小小的暗爽。
石达开哈哈一笑,“怠慢怠慢,税先生,坐这里。”他拍了拍身边的茅草,那架势和气魄都很大,就算当年在天京翼王府待客时拍紫檀雕花木椅上的夹金云锦垫子也不过如此。税朝南楞了楞,想要不听,却又不由得走过来乖乖的坐下了。
韦普成急忙抢上一步,把马王娘送来的糯米饭放在茅草前,解开,中间的两包先捧给石达开。“殿下,还热着呢!”他兴高采烈的说道。
石达开突然怔住,他想笑,又忍住,“普成,你的头发?”
韦普成摸了摸头顶,也憨憨的笑了,很有光彩的说:“肯定是世子,你看小殿下他可多聪明。”他从头上摘下来两朵腊梅花,献宝似的捧给石达开看。
“定忠呢?该教训一下了!”石达开想板起脸,却没有成功。
“世子在外面,和小把戏们玩。他嚷嚷着要见父王,可看到那些大哥哥,还是先和他们去了。”
石达开解开了饭包,自己先咬了一大口,他的脸上露出幸福和满足的神情,随后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招呼着税朝南和韦普成,“一起吃,一起……”
税朝南摇了摇头,倨傲两个字:“不用!”
韦普成站起身来,尽管肚子很饿,还是很严肃的说道:“小卑职先拜了天亚爷!”他望了望石达开,而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饭,连头都埋在了糯米饭包中,根本没有看到他期冀而忧伤的眼神。
“小子韦普成代五千岁跪在地下,感谢天父皇上帝,祝福日日有衣有食,无灾无难,魂得升天!”韦普成跪在糯米饭包前,很虔诚的,一字字的叨念着。他念完一遍,照例又给自己念了一遍。
税朝南好奇的瞅着这一幕,好笑中压抑不住轻视。
石达开狼吞虎咽地吃着,到后来,糯米饭的香味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而是带了一种涩口的味道。他想了想,现在他手下近三万的人马中,也许只有韦普成一个人还在坚持这种拜祭天父的仪式了,剩下的……
“普成!”
韦普成刚刚念完祷告,闻听石达开叫声怪异,吓得霍然转身。
“你看,饭里居然有根肉丝嘞!”
韦普成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嘿嘿”地笑了两声,顺手擦掉额头沁出的汗水。税朝南则鼻子里微微的“嗤”了一声。他和韦普成都没有发现,石达开脸上的笑容是带着几分苦涩的。
石达开把最后一口糯米饭塞在嘴里,顺便抓起龙袍的下摆,擦了擦黏腻的嘴巴和双手,随后把几张发黑的纸张递到税朝南手中。他抬起头,向差点笑出声儿来的韦普成瞪了一眼。
“来来来,就是这个!给本主将念念!”
税朝南疑惑的接过,展开,只见信纸上是一笔飘逸灵动的行书,“统领平江水陆全军李元度谨寓书与石达开足下。”读到这里,他一惊,急忙一目十行的浏览,足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
“是清妖李元度写给本主将的招降信,”石达开很坦然的说道,他转过头询问,“普成,什么时候收到的。”
“我记得是在八年(1858年)初打江西贵溪的时候吧?真快,转眼都三年了。”韦普成已经做完了饭前的祷告,正津津有味的用餐。他突然大笑,糯米饭都喷了出来,“难为当年李妖头写了这么多字过来让殿下投降,殿下回他的信里就一个大大的‘难’字。你说,李妖头会不会气死?那么多字,”韦普成脸上无法控制的露出了敬畏和惋惜,“他得写几天那?”
石达开得意的一笑,没有说话。
税朝南也听说过这个劝降石达开不成的故事,不过,他想,“我听说写信劝降的是曾涤生曾大人,原来却不是。”只见石达开眼光炯炯的向他看来,“请先生为我一读?”那眼神亲切软和,却不自觉的带出了一种威势。他不由得拿起信,继续往下读:“盖闻神器不可假冒,大业不可力争。昧顺逆者受屠戮,识时务者为俊杰。……”带着涪陵口音的官话铿锵悦耳,税朝南向身侧的石达开偷眼看去,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正舒服的闭目聆听着。
……
“足下已成骑虎之势,虽有悔悟之心,无由自达,此足下苦衷也。然有绝好机会转祸为福,不特救生灵,保九族,兼可垂名竹帛,成反正之奇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足下其亦知之否?……如足下祖宗有灵,即愿听敝言毋忽。”
“放屁!”石达开闭目笑骂,对李元度,他这次多说了一个字。
税朝南绷了脸,停住不念。
石达开等了片刻,睁开眼睛腼然一笑,很恳切地对他说“税先生,请你接着念吧,我是在骂李元度,嗯,那个妖头。”
……
“尔等伪示每以夷夏界之,毋论舜生东夷,文王西夷,古有明训,且尔等所奉乃英夷天主教,不相矛盾乎?英夷之俗,生女为重,生男反嫁人,举国皆杂种,无一世真血脉,尔等甘从其教,肯相率为杂种乎?且天主教有兄弟而无父子君臣,以妻为妹,母为大妹,败灭伦常,真无人理,中国能行其道乎?”
石达开听着,忍笑忍得很辛苦,最后竟然岔了气,大咳起来。
税朝南放下手中的书信,冷冷问道:“李大人难道说的不对?”他问的十分理直气壮,这也怪不得税朝南,当时中国和他同样想法的绝对不是少数。
“哦,不是那样,”石达开摆了摆手,并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和言辞,而是非常恳切的伸出两个指头说道:“我笑他有两点,一,不知上帝教,而妄谈其理;二、不知英夷,而妄论其俗。我在金陵,曾经见过英国人,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也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而且,先生读书人,应该也知道中国古籍中就有‘上帝’这一称呼,我们□□拜上帝,是复古风,绝对不是随英夷的什么‘教’。”
税朝南听得新鲜,却见石达开嘿嘿一笑,“李元度想招降本主将,可是连最基本的功夫也做不好?他也算与□□为敌人物中的佼佼者,却也不过如此。可见清妖无人,难以平定天下,也难以治理天下。”
“李元度,李元度,也算是当今的文章大家?”石达开沉吟着自问,不觉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文章大家之言却也不足观,天下还有什么文章可读?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的,他的文辞虽远不如李元度之流华美,却曾经让自己彻夜长读。他的思想,如同闪电,照亮了少年石达开头顶漆黑的苍穹。
税朝南探究的眼神令他怅然一笑,做手势让对方继续往下读。
“尔等窃发之由,或因前次英夷背叛时,中国有给还洋银之事,遂疑官军不振,相率作逆。岂知英夷志在贸易,原无窥窃之意,故朝廷以大度容之。”
税朝南一边接着往下读,一边又忍不住向石达开望去,只见他的脸上怒意横生,那果然是浴血而出的大将杀气,税朝南自视极高,心中本也看不起这帮叫花子一样的军队,此时却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战。
……
“自克金陵即志得意满,淫纵骄奢,兼以猜嫌忌刻,杨逆谋杀洪逆,反为韦逆诛其全家,足下为杨逆复仇而绝韦逆,洪逆更深恨之,几至祸起萧墙,自相鱼肉,此种奇变,足下自思当亦寒心。”
税朝南读到此处,心中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他下意识的再次向石达开望去。正好此时石达开也睁开了眼睛,二人目光一碰,税朝南见石达开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只是左脸的肌肉轻轻一跳。他赶紧把头低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猛烈撞击着胸腔。
“此人的亲眷真的是全在那时死的吗?”他暗暗的想,耳边传来石达开温和的声音,“先生请继续念吧!”
……
“前代人主多耽安乐,明时至廿余岁不见大臣,我朝列圣相承,无日不视朝,文官知县以上,武官守备以上,一一过目,辇毂之下,纤悉必闻,万里而遥,威严咫尺,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
听到此处,石达开“嗤”的一笑,忍不住再次评点道:“蠢汉干活,越勤快越作怪!”
……
“今皇上圣联渊穆,芟夷大难。虽用兵八载,而田不增赋,户不抽丁,恩泽之入人至深且久。以故贼踞城池,城地外即非贼有。贼去立刻反正,被掳之处粮即完纳。贼虽狂肆以威之,不能也。”税朝南读到此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被噎住了什么东西。“‘田不增赋,户不抽丁?’放他娘的屁呢?”税朝南不自觉地用上了石达开的口吻,“那我好好的四川涪陵人逃到湘西干什么?”
自太平天国金田举义,四川虽未被战火殃及,却因为地处长江上游,成为了镇压起义的“协济省”。开始,官府还预征田赋,说是在以后的年头中免除。到后来索性把预征的田赋变成津贴摊到了每年的应缴的田赋中,而且足足加了一倍。
税朝南想起以上种种,不由得在心里重重的冷笑了一声。
……
“仆是以不惜苦口,抉摘根由。愿足下急急回头,如果以鄙言为是,祈即速覆一信。……仆当会同官钦差暨督抚立即奏闻,加足下二三品之官,足下得力将士,亦从升赏,倘有假意,雷殛天诛。……且足下独不闻江南提督张副帅,即当日之张嘉祥乎?彼自广西投诚,今已官至一品,名满天下矣。”
“放屁放屁,真是臭不可闻!张嘉祥,哼,改了个名字叫张国梁,就是清妖的一条狗,也配和本主将相提并论?普成――”石达开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
“哎,我的殿下。”
“替本主将着靴,本主将巡营去也!”
“殿下,你的腿?”
“不妨!”石达开伸了个懒腰,“果然和曾妖头的<讨天军檄>(当然石达开提到的檄文是晚清历史上有名的<讨粤匪檄>),是从一个壶里尿出来的,却比曾妖头的更臭屁熏天!”
韦普成从税朝南手中接过(不如说是夺过更恰当)那份《招石逆降书四千言》,折了四折,塞在靴子里,然后给石达开着靴。
税朝南在一旁看着,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良久,他冷哼一声问道:“既然李大人此信如此荒诞不经,阁下为何让在下诵读?”
石达开一笑,“本主将受了点小伤都是这么干的!上药吧,实在是不值当,就找人读读这些书信,这叫做以毒攻毒,胜过灵丹妙药!哈哈――”
税朝南又气又乐,“不知道阁下另一只靴子里是否还另有乾坤?”
“这个?”石达开已经穿好了靴子,他转了转右脚,得意的说道:“不瞒先生你说,这只脚下踩得是曾老妖头的<讨天军檄>。它比李妖头写的劲头大,哈哈,不见血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正在这时,帐帘一挑,一名将领大步走了进来,正是翼王驾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曹伟人,军中又称卧虎先生的。据说是继“卧龙先生”诸葛亮之后,第一运筹帷幄的能人。
曹伟人是在已未九年(1859年),石达开攻湖南宝庆不利,回师广西的时候入伙的。当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支约千人的队伍。不久,石达开大军困在广西一隅,手下的人马纷纷离他而去。曹伟人带来的兵卒也跟着彭大顺、朱衣点一支到江南富贵之地匡扶□□去了,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光杆司令曹伟人却留了下来,还被翼王提拔,在宰辅张遂谋死后作了军师。
“殿下,三件事。两件喜事,还有一件是坏……”曹伟人的话语还未落,帐外便响起了炒豆般稀疏却清脆的炮子声。
曹伟人哈哈一笑,“殿下,看来坏消息已不用卑职禀报了。”
“来的是谁?”
“都司杨洪明!”
“丢,一只小妖,不过周达武、周洪印、赵福元、江忠义、席宝田一帮马上就会咬过来,麻烦。”
曹伟人淡淡一笑,“这几天卑职一直用殿下在广西举事时候的老法子训练士兵。他们抵挡一个小小的都司还是应该没有问题的。而且,营寨卑职都查看过了,扎的很牢固,妖们想进来不是容易的事。”他看了一眼税朝南,谨慎的没有说出渡沅江的木筏和船员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本主将便和他们玩玩,咦,”石达开斜睨着眼睛一笑,“赖裕新呢?”
石达开目光如电,曹伟人额头迅速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汗水。他退后一步躬身答道:“赖大人正在前敌,他看见清妖总是奋力向前。”
“这个赖剥皮,”石达开笑骂,“那两个好消息是什么,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