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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神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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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之七岁就被送进了松山。
松山如其名,山上松树成林,有一条蜿蜒的水泥路直上山顶,那山顶有座青神寺。
别听这名字觉得阿弥陀佛静心高大上,实则是座武寺。
开山之祖,杜如松,年少成名。壮年时又突然归隐,听知情人士透漏,大师痛失爱人,就在此庙出了家,当了和尚。
于是全国各地想送孩子学武的家长们快把青神寺门槛踩烂了,也没能得见大师一面,对于外来求学人员,常守在寺里的扫地僧一概只说一句话:“烧香十元祈福二十,愿施主一切重罪悉解脱,南无阿弥陀佛。”
喻轻芒把徐行之送来的时候没有走那条大路,而是绕过一片村庄才能看到山后的一道石阶。
“妈妈,我们是不是要去那个杜师傅家,他很厉害吗?超级厉害?”七岁的徐行之左手拉着喻轻芒的手,右手扒拉着路边有半人高的草,“那我是不是就能跟他学武术了!”
“小徐崽,想跟他学还早着呢,通过考试才能见到他哦,”喻轻芒温柔的眉眼向上望那熟悉的红墙黛瓦,“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老头想我了没。”
刚到那高大的门外,徐行之兴奋地要去拍门,寺里的人像是早知他们要来,小孩的手掌还未落下,门就被拉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青年,眉眼清冽,身躯凛凛,身上穿的是圆领黄袍海青服,全身虽包裹严丝合缝,但能看出其下蕴藏的力量。
那青年左手成掌立于胸前,却是淡淡一笑,对喻轻芒微一点头,“师姐,你来的不巧了,师傅在外云游。”
“嗯……行吧,就当我带徐崽来玩,”喻轻芒随意地跨进寺门,一手在杜无风肩上拍了两下,“不错,又结实了。”
徐行之被这个一回故地就溜的没影的妈丢在寺门外,杜无风过来牵住他的手,二人就跟在喻轻芒后面。
安在山前那个庙占地不多,只供了尊释迦牟尼佛像,门前种了棵八棱海棠树。眼下这个季节正挂着粉白的花。
这藏在后面的寺院,却是气派得很。一眼望进门里,大小建筑按中轴线左右排布,正对大门的一间主院最大,飞檐翘起,其上站停了几只麻雀。
青神武寺整体中廊院式布局,一旁走廊皆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徐行之只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扭过头。
之后的事情要问现在21岁的徐行之,他自己可能也不记得了,那天喻轻芒下山的时候,徐行之还在好奇地偷偷看一直白猫。稀里糊涂的,徐行之就成了青神武寺的一名关门弟子。
杜无卿和杜无风是当年在喻轻芒身后第二批进寺学武的,二人原本是兄妹,李姓,后跟着师傅改姓了杜。
山上的日子过的很快。徐行之起初还受不了寺里清淡的口味,好在杜无卿总在晚读的时候偷偷塞给他几个糯米团子,在他想家半夜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叫他出来一起去捡海棠花瓣。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在寺里学文练武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余,那天绕山晨跑的时候,在队后监督的杜无卿跑在徐行之前面,扭过头对才刚一米四的小徐说:
“徐崽,师傅回来了。”
每天在寺里念佛经敲木鱼,把小徐这朵小白花都念蔫了,但说到底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他加快脚步赶上师姐,清脆的声音藏不住几分兴奋:
“真的吗?!妈妈说师傅很厉害。”
“师姐说的没错,徐崽你加油练,说不定师傅收你为徒了。”
徐行之学武天赋很高,加上每日都比其他弟子勤勉三分,虽年纪小但大他两三岁的都打不过他。
拜进杜如松门下是一年后的雪夜。徐行之站在大院门前,充分的锻炼和健康的饮食让徐行之比同龄段的孩子更高,十岁就窜到了将近一米六。他身着普通黄袍,腰间系了一根小木珠串成的腰带,手上戴串佛珠,那是杜无风给他的。
身姿挺拔,面上平静如水。进寺第二天就被杜无风和几个师兄按着剃了头发,头顶六点棕痕,皮肤还是白皙,烈日下打桩练武没有把他晒黑。
没有了头发的遮挡,那与喻轻芒相似略显稚嫩的眉眼反而更加灵动,薄唇淡粉鼻尖轻翘,好一个俊俏的玉面小和尚。
“桃李在上,弟子徐行之愿跟随师傅精修武道。吾心虔诚,寂尘不染。”
徐行之双手合十,额心轻抵指尖。
“明日辰时到后松林。”一道雄浑有力的男声从殿门后传出,徐行之道了声是,作揖后回了庵中。
还未解衣就寝,窗外伸出一只手朝里小声招呼。
“徐崽!徐崽!这儿!”杜无卿那张清冷面容出现在窗外,脸上却是喜悦,“快出来!”
徐行之一见是无卿,刚刚的正经样被抛到九霄云外,偷偷摸摸地出了院门。
“师姐!师傅说让明日辰时去松林!”一双杏眼亮的很,徐行之很高兴,“我可以跟着师傅学武了!”
“徐崽真棒!”杜无卿摸着那光滑的脑袋拍了拍,“师傅的教育方法嘛……有些特别,不过来找你不是说这个的,有惊喜哦。”
“嗯?什么惊喜?”
杜无卿二人熟练地翻过寺院的墙,落在青神寺外。
“你爸妈来看你了,就在山脚。”杜无卿一把将徐行之往前一推,“快去!我在这等着你。”
徐行之闻言高兴疯了,喻轻芒三四个月才来看他一次。他伸腿就跑,每天高强度体能训练,下座小山不是难事。
远远的望见爸妈的身影,徐行之往前一冲,扑进喻轻芒怀里。喻轻芒被撞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车门上。
“你慢点,别撞你妈。”徐鹤唳在一旁道。
“我们徐崽高兴,是不是拜师成功啦?”喻轻芒也伸手抱住了徐行之,抬起宝贝儿子的脸往额头上亲了一口,“徐崽真棒,妈妈当时十五岁才入师门呢。”
徐行之高兴得眼睛红彤彤的,抬起头看喻轻芒,“师姐让我快点回去,妈……我想你了。”
徐鹤唳抓住小徐后衣领,提小猫崽似的把他从喻轻芒怀里拉出来。
大手往徐行之脸上粗鲁一抹,把掉出的眼泪抹掉,“小白眼狼,我一周前才给你送过吃的,怎么不见你哭?”
徐行之一扭身挣脱,又泪眼巴巴地望着喻轻芒。
“行了别哭了,都十岁了还哭唧唧的,我和你妈路过来给你送点东西,”徐鹤唳从车里拿出两个小罐子,里面装的是手工做的桂花蜜,“你一瓶,你师姐一瓶,拿着赶紧走吧。”
“偷偷泡着热水喝,”喻轻芒轻柔地帮徐行之抚平刚被抓皱的衣领,“别让你无风师兄发现了。”完了拍拍徐行之的背,对他一笑。
“赶紧上去吧,无卿是不是还等着你呢。”
徐行之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山。
山脚。徐鹤唳把喻轻芒张开的衣领拢了拢,将外套的拉链拉上顶,手掌轻轻地贴在喻轻芒耳后,用拇指帮她擦掉徐行之走后才悄悄落下的泪珠。
“这么舍不得?嗯?”徐鹤唳柔声开口,“一会回去,给我们阿芒做好吃的,好不好?”
“哄小孩呢你?”喻轻芒缓慢地钻进徐鹤唳张开的大衣,胳膊绕过腰抱住他,侧过头抵在徐鹤唳肩颈处,“徐崽又长高了……送他上山的时候,才到我腰那里,小不点。”
徐鹤唳用下巴抵住喻轻芒头顶,一手环抱一手顺着喻轻芒的背,轻笑了一声,“他该长大了。”
次日,徐行之天没亮就起来了。怎么出的寺门,怎么压抑下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怎么练的那一招一式,徐行之已然忘却,只是在之后与人搏斗时,身轻如燕,眼神毒辣,专卸人胳膊腿,院里几个同龄的小生都被他卸过胳膊。
杜如松不经常教他练武,偶尔教上一招,足以让徐行之琢磨几个月。
不过杜如松看上去却是个随和的五十岁中年男子,只是那凌人的气场,往那一站,下自成蹊。
徐行之跟了他三年,受益终生。
他十三岁那年,杜如松经常在课后叫徐行之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陪他喝酒,聊天。
徐行之就端坐在杜如松身旁,三年间又长了个子,已经和一米七的喻轻芒一样高了。
有次师徒二人谈到一半,被来看望宝贝儿子的喻轻芒撞见了,她痛斥自己的师傅带坏小孩。
“师傅!您自己喝得了!你别让他喝,酒精中毒了怎么办?”
“习武之人,哪那么矫情。”杜如松常常就靠坐在亭中木椅上,端起酒杯仰脖,一杯白酒就入了肚,“阿行比你这个当妈的靠谱多了。”
“您看他装吧,他最会装乖了。不对,就算是习武之人,我家徐崽才十三!十三啊老杜!”
其实也不只是喝酒,杜如松还给他讲了好多故事,说了好多话。
“咱们修佛道的,大悲、大志、大能达其中一者,便称得上是成功,”杜如松总是往嘴里丢花生米,“可是成功哪来的那么容易,我五十多了,还没能达其一。”
“佛不渡众生,万事诸凭己,上天堂还是判地狱,善恶只一瞬。像我们习武的人呐,更要心存善。”
“若有日挥拳打向日光,便是沦为了草芥,不配称作武者。”
那天,杜如松如常坐在亭中,但没有掂酒。
“阿行,你快要下山去了。”他抬眼只望着山上的寺门,“你这颗心能不能做到无往不住,无处不照。”
“师傅……下山后弟子可能会遇到很多人,若有人待我如春风,像师姐和师兄那样,谅弟子做不到三际皆空。”
杜如松沉默了片刻才道,“这点倒是随你师傅我,我就没做到。”
“年少结识你师母,为师这颗心就做不到一尘不染。”杜如松朝松林掷了片叶子,刀削如泥般把一根细树枝砍掉,“后来做不成圣人,你师母也离我而去。”
“我思她念她二十载,她却连入我梦都不肯,留我一人独活。”
徐行之并不惊讶杜如松袒露自己思念之人,杜如松本就是个极潇洒的人物。
“在松山这六年,你虽已学成,下山后绝不可松懈,否则功亏一篑。”
“弟子知道。”
“……阿行,遇上心爱之人,万万要珍重。若到了人鬼两隔的地步,即便成神,也无法弥补。”
“弟子明白。”
杜如松一掌拍上徐行之后脑勺,转身上山,“你明白才有鬼了!小正经,你妈说得对,整日在我面前装成个乖小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着杜无卿天天翻出去瞎跑!”
那您不也懒得管吗,徐行之心虚地低下头不再回话,跟着上了山。
下山那日,只有杜无风来送他。
“师姐呢?”
“无卿在……师傅把她叫走了,”杜无风隐瞒了杜无卿正在房中哭的事实,“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师傅让我同你说,没事不要……不要上山来烦他。”
徐行之笑了一下,道:“师兄,六年间承蒙照顾,行之无以为报,这份恩念永存行之心中,决不会忘。”
杜无风点点头,沉重地拍了拍徐行之的肩膀,道:“下山去吧。”
徐行之一顿,把眼泪憋回去,转身下山。
待寺门一关,徐行之便又拔腿跑上去,在门前磕了两个头,站起来带着哭腔朝里大喊:
“师姐!还有师傅!我会想你们的!”徐行之憋红了眼眶,“来日一定会再相见!”
……
想着旧事,正开着车的徐行之出了神。
“行之?”童瑾元叫了他一声,“你看上去有点累,让我开吧,你给我指路。”
“噢……嗯?不用,快到了。”
徐行之开着车绕过村庄,开到松山后面,二人下了车。
徐行之每个月都来这里一次。爬上山去在寺门前徘徊,再独自离开。
“不知道师傅在不在……” 徐行之抬腿上山,对后面的童瑾元说:
“走,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