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路的爱与哀愁》七喜酸梅汤

1、第 1 章

　　中国地图的右下角，俗称“包邮区”的这块富庶之地，除了一线二线城市外，还有不少后来扩升上来的县级市。有的县级市依托一二线城市，发展速度很快，尤其有旅游资源的地方，更是番了又番，把原先巴掌大的旅游点扩增几倍。并且冠名，做深度文化，赋予意义，原本当地人几年都不去一次的地方，变成了他们对外地人热情招待的口头语，“来啊，槜李之战、夫椒之战的古战场，不来看一回嘛，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于是，外地人就开着车，坐着火车，拖家带口的来了。来了一看，果真不错，红瓦哨楼，黝黑的城墙，城头旌旗猎猎，灯笼闪烁，嵌着门钉的两扇城门被桐油刷得贼亮，整条枕石挡在城门洞。人还未走近，就听得城里训练有声，待进去一看，成排黑衣短打的武兵正在操练，额前系着红绸带，目光如炬，乍一看，还真有要出战那么回事的感觉。

　　旅游业搞得红火，全依赖市里这三五个景点，大的算上古战场那种景区，小的算是战场景区的外围，比如战船集合点，诸侯演兵台，更远一点的城郊古山也开辟了出来，山上寺庙围起来收门票，问跟古战场有何因缘？只说曾经吴国被灭时，一个落魄的皇子逃难到这里出了家。是不是真的，无从考究，反正想赚钱，连萧峰跳崖处都能整出来，遑论一个小小的不知名的皇子。

　　市里面借这几个景点开通了一日游服务，招纳了十来个大巴车司机。有的是以前跑长途客运的，高铁开通以后，汽车长途日渐冷淡，便连车带人搞来办一日游。有的是旅游局自己下属的大巴车，原先只为个别景点服务，比如在市区开设了旅游专线，但市民根本不理，原先该坐什么车还坐什么车，再不济骑个电动车，市区就这么大，到哪不行。开通了一日游服务后，旅游专线就并了过来。

　　这些大巴车和司机要调度，虽然一日游费用是旅游局统一订的，但收费还暂时归在各大巴车司机这里。费用里面包含车油费，人工费，以及额外还有一部分导游的费用。大巴车上没有导游，就这么几个景区也不需要正规的导游，司机上岗前集中培训，勉强算是记住了一些导游词，一边开车一边讲解，因此他们也挣一点导游费。所有的费用先由司机收取后上交到一日游管理处，再由管理处的出纳做账后，按比例分成，按月打工资到各个司机的银行户头。

　　一日游管理处设在天津路商业街，临着红图大厦旁半片披头似的小屋，没有正经的牌子，只在门上挂了一个牌子：管理处。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管理处。有人来红图大厦办事，经常找到这里，问烦了，在管理处的牌子下面又贴了一张A4纸：不是物业。有眼尖的，转到门前就转走了，更多的是视而不见，依旧来敲门，依旧问的是跟管理处不相干的问题。也不能怪人家问错，管理处不把名头写正，写个“不是物业”，人家想半天，还是得问清楚不是。

　　管理处就一间屋，靠墙一张三人皮革沙发，顶墙是玻璃茶几。茶几下层挤满了各色保温杯、马克杯，上层放了一只红色暖水壶。窗台上摆了一个旧茶缸，里面放了三五支用过的牙刷，还有一支挤了半半拉拉的牙膏。对面临窗，摆两张书桌，压着玻璃台板，下面塞满了各类票据、电话纸和一张过期的年历。台面上有一个笔筒，各种签字笔水笔塞了个够，斜放了一台电脑显示器，主机在脚底下，键盘不用的时候架在显示器上，摇摇晃晃地。桌上摊着帐簿，笔记本，□□，财务章，别针盒，胶水等等。对面桌上什么都没有，玻璃台板也灰蒙蒙的，但并没有灰，那是用的年限久了，玻璃毛了。

　　有人进来，都习惯性地坐到对面，往桌上一趴，迷瞪着眼跟孔叶子说话。大部分时候孔叶子没那么忙，但她不擅于搭话，尤其面对比她年长很多，社会经历跟年历一样老的大巴司机。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托关系进入一日游管理处当了一名小出纳，没有编制，属于社会工，收入低，好在不用风吹雨淋。带她的老出纳专心做会计去了，半个月才来一次，带孔叶子不到一周，她就单独上岗 了。老出纳姓笑，跟相声演员笑林一个姓，孔叶子喊她笑姐，笑姐笑着说：“别担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孔叶子来的时候，刚过了报账期，手上没什么事，除了收收钱，熟悉熟悉财务知识。一晃，过去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孔叶子大概摸清了出纳的工作，收支是顶重要的，跑银行，开票这些去过几次也就知道了流程。做工资暂时还轮不到她，所以事情相对比较清闲。大巴司机没事也喜欢跑来找她聊天，见她面生，又是小姑娘，问十句答不上一句，但孔叶子越紧张，这些老油条就越高兴。

　　孔叶子也不是这么排斥他们，主要是年龄小，又刚从学校出来，大家没什么共同语言。司机们聊来聊去，要么骂最近油价又见涨，骂郊区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监控头，骂市里的路越发难开，马路杀手太多。要么就聊车上的游客，他们按地域来分，北方游客手脚大、好说话，南方游客斤斤计较、还总是迟到，常常一车人等一个。孔叶子挺喜欢听他们聊这些游客，她不发表意见，却给司机们把开水续好，茶叶罐打开，这是管理处难得的福利，司机都拿着保温杯来这里泡一壶。

　　“作为旅游届最底层的司机”，说这话的是老培，隶属旅游局，队里难得有编制的司机之一，“甭看一日游钱不多，操心的事真不少。这鬼天，三十多度，我们拉一趟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在车上一直呆着，回来查油耗，谁赖得掉。游客再困，上了车就睡，我们连轴转，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老培淬出一口茶叶沫子，转脸问孔叶子：“这谁买的茶叶？碧罗春哪来这么多碎？”孔叶子低声答到：“小江总。”老培更气愤，茶也不喝了，“上局里转转，有日子没去看看老领导了。”

　　老培口中的老领导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官不大，旅游局一个科室的科长，快退休了。老培是他介绍进局里，科长刚好分管车队，老培顺风顺水在他手下。局长换届后，科长的势塌了，车队不再属于他管辖，老培被一脚踢出局。老培虽然占着局里的编制，但在与不在，还是两个样。隔三岔五，老培还要想着法儿回局里找科长聊聊，老科长也闲着，快退休了，门庭冷落，两个人从三皇五帝聊到局里人事兴衰，原本属于上下级，现在反倒生出惺惺相惜感。

　　孔叶子接了一个电话，正是分管一日游这边的小江总。小江总三十来岁，在旅游局也是一个副职，但他站队站得好，是当前局长的嫡系。局里不好安排，就把一日游划归给他管，虽然上面还有一个正科压着，但主管事的是小江，这边的人都叫他小江总。

　　孔叶子也是小江总的关系进来的，说来绕弯弯，孔家二伯的战友是小江总父亲这一系里的一个亲戚，关系拉关系，就把孔叶子介绍进了一日游管理处。活不累，就是钱少点，没有编制。可高中毕业能有什么奢望，孔叶子妈的话：“大学生外面一搂一把。”孔叶子安份守己，老实听话，小江总也很满意，这样就待了下来。

　　“叶子，你一会去趟银行，把余额调节表再对个账。结束后要是太晚，就甭回来了，直接回家吧。天太热。”小江总电话里安排工作，孔叶子知道，所谓让她直接回家，是因为肯定今晚早不了。那家银行对账的会计，出了名的磨洋工，哪一次去都要拖到下班。银行柜面本身下班晚，孔叶子他们四点半就下班了，等对完账，出了银行也要五点，有时候五点半。这主要是工作性质不同，一日游管理处早上七点就开门了。

　　孔叶子快速收拾好桌上的杂物，今天出车的大巴就两辆，估摸着还有半小时也能回队里。她把抽屉锁好，空调关了。要带去银行的账本放进包里，帽子，手套，口罩戴好，折腾出一身汗。返身关门，几辆大巴反着光，在空荡的场上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