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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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自小便是弄堂里的孩子王，倒不是她跟个假小子似的特能打架，而是她会哄人，大人尚且哄得团团转，更别提那些小屁孩子了。后来年龄大了些，杜小琪也不再刻意将她做男孩儿打扮，头发也留长了，看上去跟个洋娃娃似的，更是搞得一群小孩儿颠儿颠儿跟在她身后。
杜小琪看着人精似的女儿心里颇感安慰，小宇这性子，将来想必不会受人欺负，或许她们娘俩当真能在这S市内安安生生过完后半辈子。
十几岁时离开那小山村的确是想出人头地，可如今杜小琪别无他愿，只希望女儿顺顺当当长大成人便好。
对于陈让，杜小琪感激之余外加一份亲近，她从来都是直接叫“姐”，不像寻常人一般加个“陈”字。陈姐对她而言就是久违了的亲人。但后来相处的久了，杜小琪忽然发现自个这位姐姐的状况有些蹊跷：怎么30多岁了，还半点结婚的意思都没有？
杜小琪虽然十几岁就离开家在社会上打拼，可她对于家其实仍是分外渴望的，虽然没有结婚的奢望，却还是在存够钱后特意怀上了杜宇，没父母没丈夫，至少还有个和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不是？但是陈姐不一样啊，在杜小琪的的观念里，陈姐一清白人家，而且还有自己的“产业”当嫁妆，为什么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呢？
这疑惑在心里憋了些日子，杜小琪便忍不住问出了口，本来吗，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可谁知陈姐听她问这个，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接着竟是无语，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说：“我年轻时也做过你从前那营生，吃药吃坏了身子，怀不了孩子了。”
这一句话对杜小琪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当下竟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陈姐的手指抹上她的脸颊，她才发觉自己哭了。陈姐眉头微皱，揽过杜小琪问到：“为什么会想起问这个？”杜小琪却突然搂住陈姐哭得更凶，嘴里还嘟嘟囔囔道“老天爷不长眼，好人没好报”之类的。陈姐轻抚她的背，待她平静些才微笑开口：“老天爷好得很，它让我遇见了你，现在，我不是什么都有了？”杜小琪一愣，脑子尚未转过来，脸上却是一阵发烫，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究竟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不过现在自己和陈姐是一家人，那自己的女儿自然也算是陈姐的女儿，可是陈姐终究缺个丈夫，但没丈夫似乎也不影响什么，自己现在不也过得挺好，当然自己过得好还真是多亏陈姐……
想着想着，杜小琪的脑子里便乱成了一锅粥，最后这场思考还是杜宇玩够了跑回家要吃饭才告终。不过自那天以后，杜小琪更加倍教育杜宇将来要孝顺“她姨”，就当是自己有两个妈的那种孝顺！
转眼到了90年，杜宇7岁，小姑娘出落得更加好看，头发不黑，但是油亮油亮，还天生有些自来卷，眼睛大大的，泛着栗色，眼窝较常人更深，皮肤也较常人更白，谁见了她都忍不住想夸两句。9月份，杜小琪站在路边看女儿挥手跟自个说再见，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去上学，眼眶不禁湿了，当下不由自主的拉紧了陈姐的手，喃喃说道：“真好，这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陈姐看看身边泪盈于睫的杜小琪，没说什么，却是看着那走远了的小家伙眉头微蹙。杜宇那孩子哪里都好，但不知是否太过聪明的缘故，心事似乎有些重了。
前几日，陈姐在屋内换衣服，杜宇跑了进来，陈姐也没在意，可是那小丫头却忽然问道：“姨，你肚子上为什么有疤？”
陈姐脸色微变，却还是淡淡回应：“姨小时候淘气，摔倒磕的。”但说实话她肚子上那条疤，看上去怎么也不像磕伤，倒像是被人用刀捅过留的。
可谁知杜宇思索半晌，突然蹦出一句话问的陈姐一惊：“姨，你是因为磕着了，肚子里才没法装弟弟妹妹吗？”
陈让绝不相信杜小琪会和这么个小不点儿讨论什么生孩子的事情，更别说是关于自己不孕的事了！那么杜宇知道这件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她那天听到了自己和杜小琪的谈话。这小人精知道小孩儿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并不奇怪，弄堂里常有孕妇走动，可撇开她偷听大人说话这件事不论，陈让记得自己那天说的可是“吃药吃坏了身子”，所以这丫头现在突然问这个什么意思？而且那口气，是在试探？
杜宇听不到陈姐回答开始有些不安，头低了下去，双手不住的扭着衣角。
陈姐走上前抱起杜宇坐在床上，扯出她手里的衣角拉平，然后问道：“小宇，你到底想问什么？”
杜宇的大眼睛里透出几分犹豫，半晌才有些不满的说道：“姨，我在弄堂里也经常见人摔跤，磕着的都是胳膊和腿，没见有磕着肚子的。”
“姨，你是不是骗我呢？”
说罢杜宇便支起耳朵等着她姨答她，可是半晌却听不见一句话，这次，陈让是真的惊到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怀里抱着的真是7岁的孩子吗？！
但杜宇听不到答话脸上突然露出些恐慌，猛的抓住陈让的衣襟死死盯住她道：
“姨，你骗我没事，你不要骗妈妈！”
直到很多年之后，陈让都无法忘记杜宇那天的眼神，她从未想过一双小孩子的眼睛竟然会盯得她浑身发麻。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自己一直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孩子，其实从来都未曾真正信过自己！
微微蹙眉，陈让下意识的便想去拿烟，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
她从未在杜宇面前点过烟，因为杜小琪说对孩子不好。
想了一下，陈让问到：
“姨对小宇好吗？”
“好。”
“那姨对妈妈好吗？”
“好。”
“那小宇刚才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是姨哪里不好，小宇才觉得姨会骗妈妈？”
杜宇却沉默了没再回答，停了半天，忽然又问道：“姨，你肯定不会不要妈妈和小宇的对不对？”陈让不懂她为什么又会蹦出这么一句，却下意识的在第一时间点了头。小小的杜宇这才露出释怀的表情，伸出手和陈让笑呵呵拉钩，而拉完钩后，这事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再也没了下文。
当下，看着杜宇去上学的身影，陈姐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摸不透什么人。又或者，小孩子的逻辑原本就比较奇怪吗？不过杜小琪的性子再单纯不过，生出个孩子怎么肚子里弯弯绕这么多？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但无论父亲是谁，杜宇终究是杜小琪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更改。
那天的事情陈姐从未跟杜小琪提过，毕竟彼此想要的，都是一份平静安心的日子，陈姐相信将来杜宇大了，自然会把心里的想法对自己和盘托出，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亲手接生，又一手养大的孩子。
可是人活在世上却有很多时候是没那么顺心的，凡事有因必有果，而这份果，有时来得，着实猝不及防。
那天其实是相当平常的一天，杜宇去学校上学，陈姐出门进货，留杜小琪一个在家看店。可中午杜宇放学回家，却见店门口停了辆车，有些眼熟。等她进门后才真正吓了一跳，三个男人靠在店内的柜台边，最胖的那个伸手拽住她妈的手，笑得那叫个恶心；再看自个老妈，脸上又气又急，使劲把手往回拽，却死活拽不动。
当时杜宇就恼了，不管不顾，拼尽全身力气就向那男人撞了过去，那男人虽然吨位可观，不留神间还是被杜宇撞了个脚步踉跄，刚要发火，低头却是眼睛一亮：
“哟，小琪，这是你女儿？长得可真够漂亮的！”
说着那肥爪子便要往杜宇脸上蹭，杜宇闪身避开，随后两手撑住柜台一跳，“嘭”的一下整个人便站在了柜台上，挡住杜小琪，两手握拳，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的看着刚刚欺负她妈妈的人。
这家小店是杜宇从小待到大的，她又是个腿脚灵活的娃娃，因此当下那胖子只觉得还没反应过来，刚刚站在面前的漂亮孩子便已经低头俯视着自己了。那年代，外国人少见混血更少见，杜宇那一双眼睛含着怒气，抬头看去真有些慎人，一时间那胖子竟愣在原地。倒是杜小琪反应得快，“哎呦”一声赶紧把杜宇从柜台上抱下来，紧张的检查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生怕磕了。
所幸那会儿原是放学的钟点，不多时便涌进了不少的小孩子来买零食，柜台外的胖子脸色黑的难看，但当着满屋的小孩子也不好发作，最后只狠狠的瞪了杜小琪母女一眼，便带人走了。杜小琪被他那么一瞪脸色发白，可杜宇却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小拳头到最后都还握的紧紧的。
待到打发了店里那帮孩子后，杜小琪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杜宇说道：“小宇，今天的事别告诉你姨！”
杜宇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为什么啊，妈妈？那个胖子是坏人吧？！”
可杜小琪脸上浮现的却是难堪，咬咬嘴唇，她只叮嘱到：“小宇，听话！”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按说她刚来S市时办的事，陈姐恐怕心知肚明，可这会儿杜小琪就是不想让陈姐知道有男人来找过自己，一是怕给陈姐添麻烦，二是下意识的不想让这件事赤裸裸的呈现在陈姐眼前。心知肚明与天下大白，给人的感觉，终究还是不同。
当天晚上陈让回来，觉察到店里的气氛不太一样，可看那母女俩都没开口的意思，便也就没有多问，一来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少知道些事情总是稳妥，二来过惯了平静日子，她也真没想到能出什么事。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切，却当真是让陈让悔不当初，若她能多想一些多问一句，或许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一周后，同是陈姐外出进货的时候，同是杜宇上学的钟点，一个胖女人带着5、6个男人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店里，不由分说便把店内砸了个稀烂，杜宇中午放学回家后，就见到她妈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邻居阿姨一脸慌张，小户人家没经历过这事情，已经被吓得乱了方寸。
等陈姐得到消息赶到医院，就见杜小琪脸上被裹得严严实实，胳膊和腿上都打了石膏，无力的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压根没醒。
旁边的小护士在窃窃私语：
“好惨啊，听医生说那女人的脸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抓成那样的！”
“天，不是吧，多大仇啊，下这种狠手。”
陈让站在病房门口只觉浑身冰冷，会用指甲毁人容貌的必是女人，她知道杜小琪刚来S市时的确跟政府的官员有些勾搭，可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啊！怎么突然这会儿跑来寻仇？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手伸了一半却又止住，眼前的人伤痕累累，竟让陈让觉得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弄痛了她。
杜小琪是极爱美的，就算在家，也从未见她有半点邋遢，若是醒过来得知自己被毁了容，实在是……
站在床边怔了半晌，陈让才发觉少了个人，惊慌下赶忙跑出门外，却见不远处的椅子上，杜宇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陈让快步走上前，杜宇抬头见是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扑到她怀里叫了声“姨”，周身抖个不住，陈让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这娃娃这样过。
搂紧怀里的孩子，轻轻抚着她的背，陈让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股子狠戾透了出来：“没事，有姨呢。”
陈让也不知道杜小琪的容貌究竟毁到了什么程度，但多砸些钱下去，总不至于完全无法挽回。此刻她关注的，反是下手的究竟是谁！
有句不好听的俗话，叫打狗也要看主人，陈让很想知道，闹上门的到底是哪路货色！
好不容易杜宇才平静下来，陈姐这才得知前段日子有男人来找过杜小琪麻烦，杜宇只觉得是自己没早点把事情说出来才害妈妈变成了这样，眼泪止也止不住；而陈姐听她描述了那男人的容貌后眼神中的狠戾浓了几分，之前已经听邻居说是个胖女人下的手，反腐倡廉有段日子了，市政机关的领导们减肥多已有了成效，因而夫妇俩皆胖到发指的政界人士，还真不多。
当下陈姐只先安慰杜宇，带她去吃饭，同时思索着回来后先帮杜小琪换个单间病房，可谁知吃饭时，杜宇却盯着饭馆的小电视瞪大了眼睛，一手抓着陈姐的胳膊，一手指着电视道：“姨！是这个人！是他！”陈姐扭头，电视里某位副市长携夫人笑得和蔼可亲，那肥的跟猪似的夫人妆容精致衣着考究，就是手上的指甲不太好看，似乎劈过。陈姐面上浮现一丝冷笑，好嘛，得来全不费工夫！
忽然感觉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凉的渗人，扭头，陈姐发现杜宇直直的盯着电视，眼中的恨意，竟让人有些胆颤！
“小宇！”
杜宇扭头，只见她姨脸上突然多了些她从未见过的严肃，周身的气势更是空前的压迫人。
“妈妈的事，姨会处理，不会让那些人好过。但你什么都不许做，听到没有？！”
杜宇看着陌生的姨心里有些惧意，可是想到满脸是血的妈妈，她又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避开陈让的目光，一言不发。
陈让却伸手扭过她的小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然后一字一句说道：
“你什么都不许做！如果不听话，就再也别管我叫姨！”
那种冷冷的口气激的杜宇浑身一颤，愣了愣，小丫头还是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陈姐这才放开杜宇吩咐她接着吃饭，自己再度看向电视若有所思。
杜宇是绝对不能有事的。杜宇现在，就是杜小琪的命。
但饶是如此，第二天傍晚的一条临时新闻却给了陈让一个措手不及：“XXX路发生严重交通事故，XX副市长全家车毁人亡。有路人声称看到小学生向XX副市长的车上投掷砖块，导致汽车撞上了旁边拉建材的卡车……”陈让的脑袋嗡得一声就大了，她当时刚刚拨通手中的电话，她甚至还没做好详尽的计划，却已经，什么都发生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略显紧张，陈姐看着电视愣了几秒，开口，音调里有调侃的味道，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压迫感：
“申局吗？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
车祸是五、六点那会儿出的，可直到晚上九点，也没见杜宇回家。陈姐掐了烟出去找，却在弄堂口见到了杜宇的身影。弄堂里的路灯一向是坏的，但今日却亮的有些诡异，明亮的灯光下，能看出杜宇脸色煞白，满脸是汗，手肘和膝盖都蹭破了，血已在伤口处凝结成块。
走近点，陈姐发现那孩子看见自己后脸上是三分惊喜七分畏惧。
许是陈姐阴沉着脸有些吓人，许是经历过刚才的事心里仍然害怕，杜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陈姐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半晌，口里吐出了一个字：“说。”
杜宇抬头，眼眶里有眼泪打转，声音有些颤抖：
“我放学，看见了那人的车，我没忍住，就拿砖头砸了。”
“我没想到车会往一边歪，我没想到会出车祸的。”
“姨，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不要我。”
说到最后一句，杜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却不敢像过去一样扑到陈让怀里，哭腔里依旧透着畏惧。而陈让眼前闪过的，却是之前那孩子笑着和自己拉钩的情景，耳边回荡着她那句“姨，你肯定不会不要妈妈和小宇的对不对？”
叹了口气，陈让蹲下身去拉过杜宇细看，满身是土，想是当时逃跑时摔了。那出事的地方的确是在杜宇放学的路上，杜宇应该没有撒谎。
有些心疼的抱起杜宇，陈让只轻轻说道：“走，咱们回家。”
杜宇这才微微放松了下来，可没走两步，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陈让声音颤抖问道：“姨，车翻了，那些人，那些人……”
犹豫了一下，陈姐开口，声音中有些冷意：
“死了。”
怀里的孩子瞬时间僵住，灯光下，陈让只看到杜宇瞪大双眼，脸上无一丝血色。
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
其实按杜宇的年纪是断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的，可若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出多年前杜小琪为了户口而与政府官员有染那段公案，对这母女俩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因而陈让动了手脚，最终，这桩震惊一时的交通事故以司机醉酒驾驶为理由落幕，各方媒体也并未透漏现场存在过一个扔砖头的小孩儿。
可是杜宇在其后几天持续低烧，陈让到学校为她请了一个月的假。但除了在她睡着了说胡话时轻声安慰，陈让似乎再不能为这孩子做些什么。
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人终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买单；如果可以，陈让真的想要代替这个年仅7岁的孩子。
可惜，无可替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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