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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雪吹天涯白 ...

  •   午后,宫人们忙着偷闲打盹。

      周寻难得懒散,指尖捻起一枚香丸,往香炉的铜盘上投去,香丸轻轻一晃,往冒着火星的长铜管滚下去。

      不一会儿,瑞兽形状的香炉嘴中冉冉升起紫烟,沉香的香气随之游动,散到宫殿中。

      他靠在床沿边,轻轻用食指顶开窗逢,露进来一线光。

      肆掠的北风刮着飘飘坠落的雪花,横斜着吹进空旷的大殿,也吹入裴衍的梦中。

      ——楼阁琼宇,华池飞阙。

      白雪纷纷从天穹吹来,宫城被染上素白。

      一如今日,一如此时。

      长廊上,帘幔轻摇,身着华服的年轻夫人回眸,头戴步摇,容色倾城,眼中含泪。

      “衍儿,母后该走了。”

      裴衍去抓母后的衣角,手指从蓝色的衣裾掠过,飞动的布料从手指滑过,裴衍伸出手再去抓,仍然没有抓住。

      “母后!你等等我!”

      然而,女子步履不停,也不曾因他的呼喊停下脚步,一步步走向长廊的尽头。

      他想去追,却被自己绊倒,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母后,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

      双腿犹如灌铅,如此沉重,他跌倒在地,咬牙拖着小小的手臂在长廊上爬行。

      不要走,不要去掖庭,你会死在那里!

      裴衍猛的睁开眼。

      映目是头顶深棕色的帘帐,重重叠叠向一旁垂下。

      “陛下,您醒了。”

      周寻立刻有所察觉,递来一盏热茶。

      裴衍坐起身,接过热茶,轻啜了几口,抬眼问他:“孤睡了多久?”

      周寻忙着为他披上裘衣,又替他理了理鬓边的散发。

      “不过两炷香的时辰,陛下,午后无事,您可再躺躺。”

      裴衍拢了拢裘衣,抓住他衣袖,顺手将茶盏扔到案几上,将周寻拉进怀里,指尖轻捏他的下巴。

      他笑道:“好啊,既然午后无事,你正好陪孤躺躺。”

      他伸手探进周寻衣襟。

      “好冷,孤给你捂捂。”

      一只冬雀落在庭院的梅花树上,“簌簌”几声,枝干上的雪连块儿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两具纠缠的人影才分开,裴衍伸手,细细拂过周寻的眉眼。

      “不知春日何时到,这雪连日下着,也不见停。”他怔怔道,眼前闪过无数次回忆的场景。

      ——春日,榆树下,断线的纸鸢。

      华服的小公子,融入一片繁花绿意,仰起头看着他,对他笑。

      他的眉眼漾在春光中,犹如水藻在水波中晃动着,光影横斜交错,只有他的容貌看不真切。

      但是无妨,裴衍知道,他在笑,而且他仰起头看的人是自己。

      周寻被他轻抚着眉眼,身子也总算温热了起来,他道:“陛下,才入了冬不久,春日还早着呢。”

      裴衍翻身,再次将周寻拉进怀抱。

      轻抚他眉眼的手指如此温柔,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手指又如此重。

      “嗯…才入了冬不久,春日还早着。”

      周寻被他按着,沉沦于情海中,身心都屈服于裴衍身下,忘记了身处何时,忘记了身处何地,一任裴衍流水般的侵入自己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九九消寒图》昨日涂了一瓣梅花,今日还没涂呢,神思却丝毫不曾清明,在裴衍的身下沉沦着、下坠着。

      “睁眼,看着孤。”裴衍轻咬他的下巴。

      周寻不由仰起头,细长的脖颈颜色如玉,称着几缕黑发,更显天生一段白。

      他的眼神迷离而恍惚,似乎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看着孤,一直看着孤。”

      又一只冬雀扑翅落于梅花枝头,“嘭”的一声弹下覆枝的雪块。

      这一次,雪块砸中亭下的青松,“唰唰”一声响,青松中的一大片雪块“轰隆”落下,如银色的瀑布重重砸下。

      那声音实在不可忽视,似乎砸到周寻心底。

      他猛的睁大眼睛,发现裴衍一直盯着他的脸。

      陛下,你在看什么?

      极乐拉扯着他的理智,裴衍的眼神却始终给予他一丝清明。

      身体无法抑制地走向极乐,心却入坠冰窖。

      陛下,你究竟在看着我,还是在看着别人?

      荒唐了半个时辰,周寻捂着裴衍身上的裘衣,坐起身子,推开窗缝,雪已渐小了。

      “陛下,今日府中尚有公务待臣处理,乘着雪渐停了,臣先请告退。”

      裴衍拉住裘衣一角,将他卷进被子,窗缝里扑进一道冷风,吹进周寻脖子里,夹着雪霰,寒凉刺骨,他不由瑟缩一下,顺理成章滚进裴衍怀里。

      “再等等,你着急甚么?”

      裴衍搂着他的腰,给他理了理鬓发,犹如最亲密的情人,似乎毫无君臣之分。

      又温存片刻,裴衍道:“西亭街那边,今日又递来折子,南阳郡主病情甚急,大将军担忧她撑不过今冬,需你去一趟,拜慰一番。”

      周寻心里一沉,面上却不显,只道:“臣清楚了,这几日会寻个空闲去一趟。”

      “这便好,”裴衍含笑,眉眼风流如春风化雪,复而调笑道,“周小侯爷,既然要走,何不替孤将冕旒取过来?”

      周寻轻轻恰了把他手臂,才经疼爱,他眼角仍然有些红,眼眸也泛着水光。

      裴衍忽然有些口干舌燥,搂着他靠在耳边道:“你再不去拿,孤可就不准你走了。”

      ****

      西亭街靠近京郊,离皇城略远,周寻坐在轿子里,雪路不平,行进晃晃荡荡的,他闭着眼假寐,始终不曾睡去。

      南阳郡主。

      她是先帝的庶妹,自小虽不受宠,但及笄后,嫁给了朝堂上权势绝伦的周侯爷,也就是周寻之父。

      周家历代行军,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周侯爷这代,不再领军疆城,而能稳立于京师,手握京畿五万精兵之数。

      十年前,那场政变,若非周家力保裴衍,江山早已易主,其中往来周旋,南阳郡主功不可没。

      周侯爷去世时,南阳郡主不过三十几岁,独子周浚没过几年也病死了,裴衍心疼这位姑姑,由他牵线,三年后,这位南阳郡主另嫁给大将军何卓。

      如今,周寻得了裴衍的青眼,袭了周家的爵位,成了新的周小侯爷。

      南阳郡主想见他,无非是因为他与她的儿子,死去的周浚,相貌极其相似。

      周浚。

      他喃喃道,兄长。

      在周府里,周寻自小被扔在后院,同他那不受宠的娘亲自生自灭,他记忆之中,不曾见过周侯爷,也不曾见过那位南阳郡主。

      直到娘亲死后,周浚将他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抚养。

      南阳郡主年幼在宫闱长大,二十几岁那年,逆臣作乱,杀了先帝,又杀了无数宗室男女,血色百日,裴家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幸得嫁进了周家,有夫家作保,才性命无虞。

      后来,先帝的废太子裴衍被捧上皇位,实际上形如傀儡,是她在皇室与周家之间来往周旋,力保裴衍,裴衍才得以借兵诛杀乱臣贼子,稳固江山。

      是以,裴衍临朝后,给了这位姑姑无数封赏,周氏一族,也更加炙手可热。

      只是在周浚死后,一切就变了。

      行至大将军府邸,使者前去报谒,大将军何卓亲自出府门迎接。

      何卓久驻边疆,回京不过两三年,纵使今日休沐,他仍习惯身着兵甲,虽双鬓已经斑白,却仍然精神矍铄,眼神清明。

      周寻下了轿,从仆从手里接过青绿色披风,撑伞迎着雪走去。

      何卓道:“周小侯爷,路途遥远,劳你费心费力了。”

      周寻颔首,道:“何老将军哪里的话,郡主待周寻犹如亲生,若非这几日公务甚繁,周寻自当早日前来。”

      何卓笑道:“夫人知晓小侯爷有这个心思,必定心悦,这人一心悦起来,甚么病不病的,马上就好了!”

      “正是,正是。”

      说话间,已经穿过廊道,绕过庭院,来到后院。

      细雪坠坠飘下,落到院中的水缸中。

      周寻一扫眼,只见缸里浮着一截绿色的松枝,有一尾红鲤浮起,绕着松枝一转,漾起一圈水波,翻出涟漪,接着又轻摆鱼尾,沉了下去

      何卓在门外嘱咐道:“小侯爷,说来惭愧,我一个匹夫,丧妻十几年,如今五十多岁了,竟然还能再娶到郡主这般的夫人,乃是我何卓平生大幸。夫人病后,陛下每日派医官来府中照料,都不见好起来,如今更是糊涂了,有时连我也分不清是何人,还望周小侯爷多多费心。”

      周寻听了,连忙俯身道:“何大将军待郡主真心至此,令周寻感动万分。”

      “如此,便请小侯爷进去吧。”

      周寻记忆中,对南阳郡主的印象,是一个年近四十的贵妇,身着流苏紫色宫装,头戴银冠步摇,端端坐在帘幕之后、高堂之上。

      暗处,她的脸模糊不清,令人看不真切。

      如今,这个女子躺在床榻上,唯有一息尚存。

      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寻儿,别哭,娘亲不后悔……”

      娘亲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变凉了,又无力地垂下去,从此再也没抬起来过。

      周寻垂眸,敛去了回忆,解下披风,轻步走过去。

      “郡主,周寻来看您了。”

      女子轻蹙眉头,缓缓睁开眼。

      “浚儿,你来了,你来看娘了。”

      周寻抿起唇,半晌,道:“是,浚儿来了。”

      他从小到大,虽然生长在周府,却没有见过南阳郡主几次,是以,他坐在床沿,第一次打量了这个女子。

      见她眉眼间风韵犹存,依稀有些周浚的影子,周寻心想,她和自己也有些像。

      “浚儿,让为娘好好瞧瞧你。”

      她伸手勉力抚上他的脸,划过他的眉眼,鼻梁,下颌。

      房中光线暗淡,深青色的帘帷垂下,遮挡住一方天地,案上点着不知道是甚么香,香气馥郁,令他颇有些昏昏欲睡。

      我不是周浚,我是周寻,他在心里想到,眼中不断浮现裴衍的脸。

      “浚儿,浚儿……”

      南阳郡主还在细细呢喃。

      忽然,一丝剧痛从周寻心里传来,他不由屏住呼吸,等反应过来,已经犹如快要溺死的鱼,伏着身子拼命呼吸喘气。

      南阳郡主抓住他的袖子,问道:“浚儿,你又犯病了,快找大夫来瞧瞧!”

      她话一出,周寻立刻僵住身子,一颗心如坠寒冰。

      他像周浚一样犯病了,他得了和周浚一样的病!

      周寻猛地站起身,感觉头脑昏厥,生不如死。

      南阳郡主还在“浚儿,浚儿”的唤他,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犹如一声声咒语,直直穿透他的心。

      我不是周浚,我是周寻!

      他定住心神,好容易缓过气来。

      “郡主,我要走了。”

      南阳郡主眯起眼,轻声问道:“浚儿,你要去舍下为娘去何处?”

      周寻站在床榻边,俯身为她拢了拢被子,他想起自己的娘亲,那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子,病倒的时候,也是这样形容枯槁。

      “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娘,你快睡吧。”

      或许是她病重疲累,又或许是这声“娘”打动了她,南阳郡主卸下心房,闭上了双眼。

      “好,浚儿,娘睡了。”

      周寻将南阳郡主安抚入睡,才拖着身子,一步步离开。

      或许是神思恍惚,他仿佛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冷冷注视着他,犹如一双怨毒的蛇眼。

      回头看去,南阳郡主已经睡着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夜雪吹天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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