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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伴长歌 ...

  •   又过几日,是夜,万籁俱寂。

      薄瞑才过,学郎们的房内都燃着光,各自温书。独史筠房内橘红的烛火明明灭灭欲熄未熄,潜伏在角落中的阴暗之兽蠢蠢欲动。而明与暗的博弈之处,有人趴在榻上,乍一看,像极了累得奄奄一息的骡子。

      实在累极,史筠想道。

      天可怜见,前几日对温琅所说的不习惯与他人共浴乃是推脱之辞。若是可以,他自千般万般情愿,花些铜钱便无需自个烧水倒水,还提供搓背服务,不知有多便利。

      反观自个,为独自沐浴,偷偷摸摸添柴烧水,偌大浴斛要全装满水可着实不易,只得来回倒腾。又碍于身份不便,房门拴紧后依旧战战兢兢,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胆战,六神不安。

      好容易沐发浴身,还得再往返几次倒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房内和沿路的水渍无需他清理,已自然蒸干。

      如今身体几经“摧折”,身心疲惫,又是夜阑人静,皓月当空时,免不得多生几分惆怅迷惘。他素来养尊处优,本以为行路途中的诸多不便是苦难的结束,却不想才堪堪是个开端。想到还有几年的求学生涯,此时此刻,不免觉得前途无望。

      有话说得好,望月思故乡,此时此景,指不定有流离失所的歌女怀念无法回去的远乡,万分怅惘地在唱:“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祖父,我想你了……”苦难之时倍思亲,史筠亦不例外,他倒也想推开窗棂望望夜空,只是困意与疲累使得他的眼皮愈发沉重,屋内景象亦逐渐朦胧。他十分顺应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十岁前与外祖父在汴州的生活,记忆蒙上一层阴沉的青釉,樱桃落,蕉叶枯,流年抛人远去,忆及恍若隔世。

      他并非随着父母长大,而是为着避讳什么,自幼寄养在外祖父所在的州府里。外祖父乃汴州刺史,以武成名,平日里三大五粗惯了,外祖母又去世太早,不懂教养孩子。于是他自幼混在住得相近的儿郎堆里,一应读的、学的、就连呼吸着的空气,也与别的儿郎并无差异。他自问,读书下棋、骑马射箭、煮酒论英雄比之别的儿郎毫不逊色,唯一觉得羞愧的便是,略养得娇气了些。当时不自知,如今再回想,那段时日当真是活得太过肆意妄为,乃至回到父母家中,竟还有许多不适。

      画面一转,却是离家那一日。

      犹是郁蒸炎天,溽暑难消。他在家中接受授课,一天的课业学完后便要跟着阿娘学些别的东西。

      阿耶因有公事暂时离开,长兄在书房温书,奴仆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全家人都觉得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根本没有什么不对。没人注意到他竟为离开此地已谋划许久,对他的逃跑,根本不设防。

      毕竟按常理而言,一个常年不出家门,年轻稚嫩到毫无人脉可言的小孩儿,想要避开城内层层守卫,凭空捏造一个身份,逃出查验严格的城门,最终平安到达目的地这种事,几乎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可他偏偏就逃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过顺利。自连日奔逃以来,他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恐,好在将信物递给曹先生时,先生答应为他传话报平安,这才堪堪心安。

      他闭上眼,不再抵御接踵而来的睡意,心想道,就这样睡去吧……

      又是一阵好不适宜的敲门声,夹杂着略显张扬的少年音色:“史郎君,可在否?”

      听出所来者何人,困意被打断,他不由得有了些脾气,小声着,恨不得咬牙切齿道:“这个陆瑾!”

      气恼归气恼,门还是得开。惊慌快步地收拾了屋内那些不该有的物事后,他气冲冲地走去开门。原是有顿好火要发作的,只是甫一开门,所见的门外人并非预料中玩世不恭的笑颜,敛了神情十分正经,一时怔忡。

      陆瑾此人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偏还着了白斓衫,月华如霰般洒在他的衣物上,衬得眼前人跟个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神仙似的。

      又好像这人生来如此,有神仙的底色,却谦卑地以疏狂来掩盖。

      所有气愤顿时化为乌有。

      史筠想,完了,他果真是看脸的。

      “史郎君,不知某可否进屋与君一叙?”不再张扬着笑意的陆瑾声音亦是低沉,宛若三春里轻掠过鬓发的和煦之风,毫无平常少年嗓音的聒噪刺耳。

      史筠回头看了眼屋内陈设,没什么不方便的,便示意让他进屋,自己则探视屋外,见没有温琅的身影,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

      “郎君所为何事?”凭陆瑾这份神情,他也知道绝不是谈什么“借扫帚”、“还书”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也不得不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陆瑾正坐于案上摆置的油灯旁,史筠挑在他对面坐下,直起腰身时腰部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使得他几乎想像个老妪一般弯腰捶捶自己的背。

      私底下可以,现在这个情况可不行。

      陆瑾把方才史筠的那些细微举动尽收眼底,仍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郎君可是刚沐发不久?”

      顺着陆瑾的目光,史筠看到自己发梢还带这湿气。他点头,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好在陆瑾也只是随便问问,没有深究的意思,径直转去另一话题:“听闻史郎君乃汴州人士,不知可认识汴州刺史甄史道,可了解他近况?”

      甄史道?那正是他外祖父,他当然识得:“识得,陆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家尊十几年前曾受他恩惠,只是近几年书信不便,疏于往来,史郎君可知,甄刺史身体是否安康?”

      “去、去找曹先生……”记忆里传来外祖父弥留之际,紧紧握住他双手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史筠默了默,低着头回答说:“甄刺史他……三年前已去世。”

      闻得此言,陆瑾的声音不由得更低了:“世事无常,不曾想,欠人家的恩惠如今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空气里唯有火光微微跃动,端坐两边的因话题实在沉重而沉默。见氛围渐渐凝固,史筠开始说起昨日趣事:“陆郎君,据说昨日你赢了秦郎君,让他乖乖去浴身了?”

      从前靠翻阅古籍知道里头记载的不爱浴身者众,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个现成的。当日听到秦郎君的回答,还以为是推脱之辞,没想到,人家是非常实诚地在阐述自己的想法。

      秦则秦郎君,旁人只要稍微靠近就可以看见他头发上流窜的虱子,闻到满身的汗臭味。

      大家纷纷劝秦则说:“秦郎君,去沐浴罢。”怕秦则是因为穷困无法承担那点子去浴肆的钱,还有人愿意免费承担他浴身的钱。

      奈何秦郎君在这件事上跟个榆木脑袋似的,怎么说都不听,给他说恼了还反骂几句。于是,这事就成了当下在座学郎们的心头大患。

      众学郎终日苦言相劝,秦则也不太耐烦。于是劝了他几日后,抛出一句话,说是在座各位谁能单独把他打服,他就认谁做老大。自然,老大说什么他照办就是。

      史筠提到此处,陆瑾神色难免添了些许得意,毕竟他打赢的秦则可是众学郎里块头最大的那位,五岁时就开始习武的。不过得意归得意,还是得禀着传统美德,意思意思地谦虚一下:“侥幸赢了,史郎君你是不知道,秦则这厮终日不爱洁,浑身酸臭味儿,与他同居的乔沐偏又是个极爱洁之人,几日下来受不住了。哎,乔沐乔郎君你认识吧?那日与你一般,怕羞不去浴肆的。”

      史筠心念一动,问道:“识得识得。那陆郎君可知,乔郎君既怕羞不敢去浴肆,又是如何浴身的?”

      就算如他自己一般在室内打水浴身,可乔沐旁边还有个秦则呀。

      本来就是随口问问,没指望陆瑾能知道,浴身毕竟是比较私人的事情。未料对面人听后往左右瞟上两眼,悄悄凑近小声地说道:“我说后史郎君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史筠精神一抖擞,感觉自己将从这昏暗的未来窥见一丝曙光,凝神屏气仔细听着。

      “这乔郎君有个亲戚家是做这个营生的,只不过是在自家腾了一片地做场子,因为客人不多又是独独一个浴桶,钱便要得多了些。私家营生,不曾向官府报备,你可万万不得说出去。”

      史筠忙点头,心里长舒了口气,再与陆瑾说了些旁的事后,见天色愈发昏暗,陆瑾告了退。借着学郎们室内从纸窗上透出来的火光,提步回寝。

      走了两步,他顿住。

      屋檐下的纸窗外尚有光够不着的阴影,有个灰暗的人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驻足于阴影之内,背靠檐柱,双手环胸。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曹先生三问:“君姓甚名谁?为何而来?欲去何处?”

      陆瑾挑眉,通过身形辨认出此人,肯定眼前之人并非闲来无事,而是在特意等他:“秦郎君。”

      秦则是学郎中独一份的大块头,身形极好辨认,性格也与他的块头般,不拘一格。说起话来总是豪气冲天,可此刻难得支支吾吾的:“虽说白日你打赢了我,但要我喊你老大我并不服气,只是大丈夫有言在先,不得不履行承诺罢了。咱俩实力在伯仲之间,上次出于大意,叫你赢了我,这次指不定就是我赢你了。陆小瑾,你敢不敢应战?”

      在武艺这方面,他总是骄傲的。五岁时习武,到十岁便是街上称道一方的小霸王,长辈也总是夸他文武双全,天资聪颖。在曹先生门下那堆弱苗子书生里,文才上他或许是垫底的,武力上自问还是能做到绝对压制,这也是他大放厥词的资本。哪知凭空跳出来个陆瑾,看起来那么弱的身板,凭借着优越的灵活性,竟也与他打了个旗鼓相当。最后要不是那棵树給了他发挥空间,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我若是应战会如何?若是不应战又如何?”陆瑾感到无奈又好笑,他和秦则比拼的目的已达到,并不奢求心高气傲的书生真的认他做老大。

      “应了战若能将我打服我真心认你,不应战,那么接下来这许多日我决不会听你的话去浴……”话音未落,陆瑾慌慌张张地捂住他嘴,做贼似的把他往屋子后拖:“小声些,有的郎君已经睡了,你这样会叨扰到他们的。”

      秦则用力撇开他的手,“呸呸”了两声,不顾他的劝诫,咬定陆瑾顾忌,提高了声调道:“你就说应不应罢。”

      “行行行,既然你这么想比试,我和你比。只是我赢后,也不想从中占你便宜,做什么老大,只是秦郎君你务必要做到至少三日浴一次身,不得间断。”

      陆瑾说完这段话后,觉得不太对劲儿,问秦则:“倘若我输了秦郎君又待如何?”

      “那我也认你做十日老大,废话少说,开始罢!”秦则也顾不得多想什么,做好了起手准备。

      与昨日一般,依旧是秦则进攻,两人挨的近,他一个跨步直抵陆瑾左方,双臂齐振,脚下盘龙,欲手脚并用,形成桎梏。

      只是……他发现他捞了个空。

      霎那间,他暗道不妙:“好快的速度!”

      耳侧突然刮来一道劲风吹散鬓发,反应过来时,首先是发现自己鼻子磕到土里亲切地嗅着草木泥土芳香,其次才感到股间剧痛。

      一瞬之间,天翻地覆。

      秦则在地上趴着,仍在惊愕于方才的情形,甚至忘记起身。他竭力思考自己要怎么应对才能避免陆瑾的攻击,想了许久,绝望地发现,自己连陆瑾是怎么避开的都不曾看清楚,谈何反击?想到此处,又忆及昨日两人在众学郎的目光下打得难舍难分的场景,心中顿觉屈辱。万分艰难地揉着自己疼痛部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看向陆瑾的神色相当复杂:“昨日你是在让我?”

      陆瑾没答话。

      秦则相当气愤,恶狠狠地瞪了陆瑾一眼,揉着自己屁股一拐一扭地离开了。

      看到这人终是没再闹腾出什么动静,陆瑾脸上不知所措的神色瞬间消失。他慢慢悠悠地拾起先前放在石头上的纨扇,提步回房。

      房内温琅没有动静,已是卧在床榻先行歇息了。陆瑾并没有急着做睡前准备,而是缓缓踱步至温琅所在的榻前,背着烛火,阴影在他脸上打下晦暗的神色,就这么直直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睡熟的温琅,望了很久、很久。

      翌日曹先生例行的一课上毕,秦则跟个没事人一样凑过来时,陆瑾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甚至怀疑秦则记恨,心里盘算着什么小九九来整他。

      “陆兄!”

      陆瑾忙在胸前用手势打把叉:“哎哎哎,打住!我记得我可不比你大,平白长了辈分还挺不好意思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认你就认你,叽叽歪歪这么多干什么?”

      你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陆瑾试探着问:“你不生气啦?”

      “嗨!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想了一夜,觉得这事儿我表现得不是很地道。你照顾我脸面,我要是不领情可太不够汉子了。”

      陆瑾总算是舒了口气,他本还担心今日两人堂上见要沦落到横眉冷对的地步:“那行,你只要答应我说的那个条件,来日我若有些钱帛,便请你吃大餐。”

      秦则对口腹之欲浑不在意,他家也不缺口粮,听到陆瑾这话,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他感兴趣的可不是这个,他搓着他的手,脸上满是试探与兴奋:“陆兄,你这绝世神功是怎么练成的,实在快极,兴许连我家中请的那师父都打不赢你。这武艺……若能透露的话,教教小弟我呗。”

      看来此人想了一夜后,愤怒是放得干干净净,连骄傲的脸皮都连带着放下不少。

      见陆瑾神色没有变化,秦则又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道:“你若是能教我,我便不需要你请吃大餐,还能包你一日三餐。保证绝世神功不外传。”

      绝世神功……陆瑾嘴角抽了抽,忽然发现自从和秦则对话后,自己的遣词造句都变得不文雅起来。这家伙是上天眷顾才入的曹先生的眼吧。

      “普通功夫罢了,只是秦郎君你身手虽好,但灵活却是一大伤。善用蛮力却忽视肢体协调,善用腕部,脚部乃至膝关节却不甚灵敏。今后你须更重这方面……”

      “便有希望打赢你了?”秦则脸上那双单眼皮难得拉得大了些,用期待的眼神殷切地盯着陆瑾,眼里亮晶晶的。

      陆瑾无情打破了他的期待:“想得美你,就你如今这水平而言,还远得很……仅仅是对于你自个而言,会有大幅度进步。”

      秦则虽失落了一下,却很快地又振奋起来:“那也行,总比一辈子原地踏步好,《周易》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试试怎么知道以后打不赢?”

      陆瑾随便地“嗯”了一声,旋即提起毛笔自顾自伏在案上抄书,明日即是与店家银货两讫之时,他还欠下几段未抄完。

      秦则殷勤地在一旁为他磨墨:“那,我们何时去练?”

      陆瑾挥笔的手顿了顿,抬头说道:“每日卯初,若起得来,便练,起不来,就算了。”

      “没问题,陆兄。”

      温琅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兄友弟恭”的画面。

      陆瑾看到温琅,招呼他过来,把一脸懵的两人之手搭在一起,颇具长辈之风地感慨道:“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师兄弟了,望往后二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温秦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迅速把手抽出来,又一齐问道:

      “我何时认你做师父了?”

      “你何时认得他做徒弟?”

      陆瑾把毛笔搁在一边,觉着脖子和腰部有些酸痛,旋即起身,在二人的目光下一边转动脖子一边说道:“温二,前些日子你不是与我掰手腕输后,提到想跟我学学增强力量的方法么?既是与我学,称我为一声师父也不过分罢?”

      温琅那会也就随口提提,自己都快忘记,不曾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叹口气道:“我本以为你忘记了的。”

      “我记忆力挺好的。”

      陆瑾不在扭脖子,而是走到温琅面前,双手扶着他肩膀:“学学罢,有益无害,我见你也是有过底子的人,别荒废了。”

      温琅确实跟着先生学了点用以强身健体的三脚猫功夫,虽说确实拿不出手,但若是就此不学也怪可惜的,更何况他心中确实是想学的。只是平白受人恩惠总得回报些什么:“可你也知道,我目前拿不出什么报酬来,还是不……”

      关于这点,陆瑾早就盘算好,直接打断温琅的话:“每日我们也只练半个时辰,你若是在意这个,便每日都替我抄抄书。我见你抄书抄得勤奋,字写得好,速度也比我快上不少。做这个再好不过,也好让我偷偷懒。”

      温琅思考了一下,觉得能接受,点头道:“行。那便多有请教陆三郎君了。”

      陆瑾笑着,正欲开口说些客套话,旁边却有一道算不上和谐的声音响起:

      “哎,你们说话也不要当我不存在啊。”秦则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强行插进两人中间。可插入后见两人都盯着他,似在询问他有何事,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尴尬地干笑几下,才忆起还有个话题可以继续:“你们今日要去浴身么?带上我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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