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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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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兆兴和王如萱自然不肯,程然并未打算同他们商量。
“你们现在还是顾好自己,逼迫自杀是什么罪名不明白可以问问律师。”
程然进屋,走到最后二楼最后一间屋,这间房间采光最好,能看见花园,门上挂着琴弦的流苏。程然推开门,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床和衣柜就是书,一系列的曲谱,还有她表演时的照片。每张照片苏柠笑容弧度都一样。
程然照片一一扣下来,拿了苏柠换季的衣服便离开,王如萱追出来想问问苏柠现在的具体情况,程然回头,“现在这么关心,早干什么去了。”
王如萱愣在原地,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苏柠输完一瓶液,血色恢复几分。程然去办完出院手续,小心翼翼的将人扶着走。
他没带她回老式居民楼,而是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区。光从门口的装潢来看便知道这里的房子不便宜,程然一手拎编织袋,一手扶着她胳膊。
“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养,房子是我父母之前给我买的,很安静,平时就我一个人,不会有人来。”
程然的房子是接近两百平的大平层,大理石的瓷砖,整个风格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低敛大气。
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
他把主卧给她,里面自带洗漱间和浴室。
“密码2580,一会儿将你指纹录进去。”程然说。
南北通透的房间,很大的落地窗,没有如牢笼的栏杆,没有限制自由的铁门。苏柠眼眸微动,回身看他。
“如果我死在你家里,你会很麻烦。”
“不会。”程然说,“你不会死。”
苏柠抿唇不言。
她感谢程然救自己,但当闭上眼那刻,她觉得解脱,多年的枷锁终于要解开。
程然接了杯水递给她,“上次的故事其实还没说完。”
苏柠抬眼看他。
他逆光而站,声音清越好听,“其实,我们之前见过,确切的说我见过你,在那场音乐盛典上。”
苏柠完全没印象。
父母给她报了很多各式各样的比赛,活动,音乐盛典她记不清参加过几次,只需要记得第几个出场,表演什么曲目。
程然继续说:“大概四年前,帝都的音乐盛典,你弹的《平湖秋月》,我在你后面,你下台我上台。”
苏柠眼睫轻颤,“抱歉,我不太记得。”
程然笑了笑,“不需要说抱歉,当时互不相识,没留意很正常。”
苏柠问:“然后呢?”
程然拎了两张凳子,两人坐下。
“结束亮相时,我看着你鞠躬谢礼,我便在想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明明在笑但却并不开心,但我又想,你明明不开心还是笑着面对所有,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找到努力的方向。”
“后来,我又在演出上见过你两次,再后来,听说你生病了。”
苏柠仿佛被温水烫了一下,她握紧水杯,似平复内心的不安和痛楚,将杯里的水喝完。
她沉默着,他也没催。
好一阵,苏柠终于重新望进他的眼,“我跟你看到的,想象的,完全相反。”
程然依旧温柔,给足尊重:“愿意说吗?”
苏柠:“你想听吗?”
听她狼狈不堪,晦暗的故事。
程然:“你愿意讲,我随时愿意听。”
杯里的水重新添满,苏柠喝了一口,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表达欲了,也很久很久没有连着说超过两句的话,组句都变得陌生。
“不着急。”程然说。
苏柠终于措辞成功,“我出生的时候,我爸不喜欢我,我家里的亲戚曾提议将我送走,让我爸妈再生一个,我妈不愿意,就没送走我。后来逢年过节,我爸妈让我给亲戚拜年,只是每次拜完年都是一句“你是女孩子,就不给压岁钱了”,我那时候就觉得既然我下跪了,磕完头了,就应该得到红包,于是我就闹,那年春节,我得到了一顿打骂。”
所有的开端好像都是从那天开始,亲戚在旁边说“女儿就是不好管教,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这么斤斤计较以后怎么有出息。”还会将当初提议把她送走的事翻出来说。
从那以后,父母就开始让她学习一技之长,她喜欢画画,被无情扼杀,画画无法给他们长脸,无法迎接所有掌声,所以她开始学习古筝。
她并不喜欢古筝,上课时候也不听,挨了许多次骂,也挨了很多次打,为了不挨打不被骂,她开始认真学习,但她并不是那种聪明绝顶的人,很多东西她一遍都听不懂,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勃然大怒,母亲则是愁云满面的问她是不是没用心。
因为她没有做到班里拔尖,没有在家长会时被老师当做正面教材夸赞。
“柠柠,你为什么不能聪明一点,你这样让妈妈怎么办?”
母亲抱着她哭。
比起父亲的责骂,她更怕母亲的眼泪,母亲在她面前哭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的她也觉得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不争气,让父母失望了。
后来,她开始钻心研究古筝,终于有所收获,并且参加了学校几个大型活动,给父母长脸,她想现在父母总该笑着夸她了吧,父母的确对她笑了,不过是带了一些她不认识的亲戚,围着她笑,然后让她当场弹琴。
她想跟父母分享学校的事,分享老师同学跟她说的话,但每次刚说了开头就被打断,她配合的表演才艺,等人走后她想跟父母商量,想重新学习画画。
“画什么画?就那么几个颜色有什么好学习的,你以为给你学古筝便宜是不是?”父亲将她的要求反驳回来。
母亲劝她,“柠柠,你学古筝就够了,画画什么的就别学了,你爸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她好。
苏柠又喝了口水,“后来我就放弃重新练习画画了,每天在观众和亲戚面前演出,那天晚上,我父母因为大雨回来晚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等着,那天,家里闯进了一个人。”
程然面色一凛,“难受就不说了。”
苏柠摇头,脑海回想那天的事,“我认得那个人,是曾经观看我弹琴的人之一,他让我给他弹琴,把我压在古筝上,撕我的衣服。”
她双手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我挣扎着跑出去,险些被小区业主的车撞到,我摔倒在篱笆院里,右手被栅栏划伤。”
程然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起,“别说了。”
苏柠没听,继续往下道:“我想报警,他的父母找上门说愿意负责,说我只是被摸了几下,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小题大做。他们都劝我,父母也劝我,我浑浑噩噩的,医生说我可能有抑郁症倾向,我父母就让我装病,以此,让他们赔偿了一笔损失。”
可她没有装,但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装,就为了多要点钱,于是她又是被批判的对象,他们都劝她别装了,包括她的父母。
“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我拼命跟他们解释,我想让人相信我,但没有人信我,除非我去死,所以,我就去死了。”她忽然笑了,眼含泪光的笑,“我割腕没死成,他们说,我要真想死就会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救下就是故意吓唬他们,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我就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吞药自杀,但还是没死成,到医院洗了胃。反反复复自杀几次后,医生建议我去安全的地方静养,所以我就被送到那边了。”
她哭得眼睛都红了,“你第一天晚上弹琴的时候,我准备又一次自杀。”
在深夜,没人看见的时候,死得无声无息。
爸妈即将有新的儿女,而她,已经被排除在外,又何必活着拖累他们,让他们脸上蒙羞。
程然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你没有小题大做,也没有让谁蒙羞,这不是你的错。”
他掌心温暖,苏柠再也绷不住,痛哭出声。
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她等了四百多个日夜。
她仍记得在父母把她送到这边来时,母亲曾疼爱的看着她,摸着她头发,劝她,现在说实话还不晚。
没有人相信她。
她将自己锁在房间,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那扇铁门彻底破碎,她与黑暗的房间作伴,像个活在阴暗之中的怪物,每天苟延残喘,麻木的等待死亡降临那天。
她早已弹不了琴,甚至拿笔写字都变得困难。
医生说她的手恢复得很好,但她却觉得不如断了好,断了就再也不用弹琴了。
在那房间的三百多天,她不见光,却是二十多年以来最轻松的时光,她习惯了父亲的谩骂,习惯了母亲的眼泪,习惯了其他人对她的冷嘲热讽,习惯了不说话,习惯了他们安排什么就是什么。
没人会听她的意见,没人会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没人会关心她的死活,她死了父亲就不用再因为自己生气,母亲也不会再哭,他们会有另一个孩子,然后一家人生活。
反正,她都是那个多余的不该存在的人。
一双手轻轻覆上她眼尾。
他看着她,目光温柔,“你并不多余,而是超越世间一切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