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77、山雨来楼高休独倚

　　薛蔻落座却心神恍惚，直至抬眸与今上四目相接，他微微笑道：“兹乃歹恶之离间，我断不会忌疑。传孔绩诊脉，我去将前头的纷杂料理乾净。”说罢他鹤步朝前殿去，仿佛定策早获，眉目清越忽如无愁，“即刻鞫审姜韶，着皇城司将杜熔、杜泗秘密鞠押讯问。妄借腰牌者，如不知情，杖四十驱掖庭执苦役；如知情则杖毙。太原郡君有嫌，禁足绮厢阁，禁外探视，着宫正审忖讯，无谕不得锻炼。”闻艄提调的黄门很快将涉事人等悉数拘押，魏淄仍欲膝行向前替余莹娴辩解，而今上瞥她道：“皇后命你噤声是不愿你涉入此事。倘或太原郡君觉察即禀奏，皇后明察，则无衍今暗通款曲一事。礼法谨言莫容置喙，你要谨言慎行。”温溯随即搭魏淄臂膊将她搀起，今上叹息道：“得暇且引彤庭、彩庭来拜谒皇后，澄明很喜爱两位姊姊。”温溯应承，旋即狠攥魏淄袖摆，示意她莫要插手，魏淄虽难搁浅余莹娴，却到底顾虑彤庭，只得暂且缄口。

　　翌日，鞫讯虽紧锣密鼓地推衍，供词却仍如原貌，毫无更改。然温溯却牵两位小姑娘到坤宁谒望，彼时澄明蹦蹦跳跳，喜难自持地冲上前，彤庭却狡黠地躲避，“呀，快瞧，他又丰腴啦！”彩庭咕哝着唇，瞧着呆呆愣愣的小胖墩遽然拊掌笑道：“磨刀霍霍向猪羊！”

　　这原是《木兰辞》，温溯闲暇常读些诗词歌赋，时而吟咏被身畔瞌睡不停的彩庭听取，屡屡语破天惊。澄明固觉是戏谑促狭辞，且薛蔻再四告诫要善加顾拂姊姊，故他蹒跚而趔趄地挪到彩庭跟前，叉着看似不明晰的腰身，气鼓鼓道：“你，恶！”

　　他常闻椿萱论辩善恶，说妍媸不能擅断，且要好生掂量，却尤记得当展露义愤填膺，怒不能遏时便是甚斥其恶，然而彩庭概无察觉，她垂首摸摸瘪瘪的肚腹，瞿然伤怀道：“姐姐，糕糕！”

　　温溯闻言摩挲她单薄的丫髻，将绑带拢得齐整，“快至午膳啦，稍时姐姐携你回阁用馔，且莫贪小食，免得害胃痛。”彩庭哪管顺应天命的养生术，她怒目乾指，“笨兔子！”因澄明属相为兔，数日前魏淄拗不过彤庭，真遣人购置两只养在阁前，故彩庭意气行事，直指他为“憨兔”，澄明隐隐约约地记得要“温文尔雅”，故他压着愠恼，如乳媪教诲那般深深吁气，向彩庭装模作样地拜揖。彩庭瞠目结舌，今上教授他凡有争端不得訾骂叫嚣，而应善导善察，正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温溯见势忙道：“彤庭，快给富春郡王谢罪！”

　　彩庭不解郡王是何意，但却识得王乃尊崇意象，故循着温溯的指引叠手屈膝道：“彩庭不懂规矩，望王恕罪。”她只记得王，然而澄明则很快自糕饼碟中捧出两块搁置到她小掌里，又觑觑周遭噙笑的母亲，薛蔻始终缄默凝视却不置一辞，孩提岁月的嬉戏焉关乎礼数正统，她的澄明又能得几载真欢愉？温溯迅捷替女告罪道：“圣人宽恕。确是彤庭出言不逊。”

　　薛蔻抬手示意她坐，“都是小孩子家的游戏之谈，怎谈过错。”彤庭则忽地请教道：“孃孃，妾昨日读《小雅-鸳鸯》有一疑问，还请孃孃替妾释惑。”薛蔻颔首，彤庭即恳切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请问孃孃，捕捉鸳鸯所为何用呀？”为余莹娴禁足待罪事，魏淄并不曾谒中宫，此刻温溯忍俊不禁，而周遭的彩庭、澄明则异口同声道：“吃！”孩子的纯真使得祗应不迭解颐，俄而薛蔻亦笑道：“鸳鸯虽可食，却未曾见哪户人家当真炊其为馔。鸳鸯可作药用，或可作药引除疾病。”

　　说罢薛蔻命乳媪们将孩子送到庭前嬉戏，不时有泠泠笑语，是她们追逐的倩影如游鱼般快意地挪动。温溯见状劝解道：“圣人是忧虑余娘子，抑或是有其他疑虑？昨日事发妾亦骇恐，余娘子着实是温厚过甚，而缜密不足。内人私相授受，兹事体大焉可按而不断，或轻易饶恕。今日事不免有太原轻率之愆，还望圣人略略宽怀，莫要损伤懿躬。”

　　薛蔻解颐道：“多谢你的宽慰。我曩时想，怎地只有矮矮的身量，不能快快地长大，彼时就能去坊间买浆水饮子，看瓦市最热闹的相扑，买无数个磨喝乐，每日换着耍！可果真是及笄、适嫁，却觉察还是畴昔童真的孩提时代最感欢忭。”

　　温溯欲慰，却闻岳殷禀告道：“圣人，魏王府郭娘子请求赐见。”温溯旋即请辞，“将至午膳，妾先带彤庭、彩庭回阁歇息。”薛蔻欠身，见郭谦仍是稳便端娴的模样，她裣衽施礼却前顾后望，薛蔻见状屏退祗候，请她坐紫花墩，郭谦骤来便道：“妾惊闻禁掖生事，今结案否？”

　　薛蔻摆首，疑惑道：“此事有圣谕，严禁对外泄露，违令者当戮。你怎会知晓？”郭谦未答，直截了当道：“太原郡君深居简出，一无势，二无嗣，谁会构陷她？薛蔻，此事眼瞧着是一场寻常的私通案，其欲牵罪者实则是你。”见薛蔻仍显犹疑不决，甚是讶异骇惊，郭谦续释道：“令尊和杜熔素来不睦，朝野皆知。如今令兄受提恩将入馆阁，有登天之荣，而杜熔却横加阻滞，甚至联合门下省封还词头。以禁掖牵朝堂，以私通染宰相，此事一旦偏转传扬将蔽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有速杀涉嫌内人才能遏止于芽，无使滋蔓。”

　　薛蔻仍缄口不答，郭谦则条分缕析，“薛氏本不该遭难，你更不该受累。她既能与外男暗通款曲，甚至孕有孽子，便是心性薄弱，极易被唆摆引诱。只要她身殒，太原郡君虽有嫌，却不能定罪，或降俸减秩，或出居瑶华，总能保性命无虞，倘或如我预料，其锋乃对坤极，彼时谏官奏议将似潮而涌，非但毁令尊前程，更将有损声誉，最最要紧的是，你身怀龙裔，不能费神周旋、转圜。”她所谋虑薛蔻不是未曾忖量到，非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现今秘密鞫讯，或有暗杀必将引嫌疑至己身，彼时可保父兄否？骤闻橐橐跫音，是岳殷前来禀奏急务，“圣人，经几重锻炼拷问，姜氏改口，称是圣人指使她侮杜相门楣，嫁祸太原郡君。”薛蔻骤攥紧凳头，郭谦旋即道：“传御医！”

　　一刻钟后今上赶到，他眼底乌青显著，经岳殷时瞋目而视，薛蔻欲起却被他搀住，便着紧道：“你别怨他，原是我要即鞫既闻。现今祸水至坤殿，太原郡君无可辩驳，妾着实亦不能自证清白。”今上见郭谦侍立便疑惑道：“今日非筵非节，郡主怎地有兴致来拜谒皇后？”郭谦矮膝恭谨道：“启禀官家，日前蒙圣人关照赐恩，多有抚慰，妾尚未叩谢圣人懿恩。盖因前两日精神倦怠，并不敢蓬头垢面惊扰懿驾，故今日特来坤宁殿谢圣人恩情，更是谢妾不恭之罪。既圣人饶恕，妾先行告辞。还请圣人保重孕体。”帝后欠首，她即再屈膝避出殿外。今上欲抚慰，却见闻艄情急欲禀，薛蔻示意他先奏，闻艄旋即跪地，“官家，御史台、谏院多名谏官恳请官家赐对，说是为皇后殿下陷杜相于危难一事，他们……”

　　今上狠拍茶案道：“放肆！兹事尚且未曾勘察清明，孰敢说皇后有罪？”闻艄举手加额即刻顿首，“臣知圣人断然无过，然谏官言之凿凿，说是杜相长子首告，他欲申冤。”今上愤不能遏，薛蔻却抚他前膺道：“官家，妾愿待罪受鞫，妾不愿他们为难官家。”他遽然将茶案撂翻，霎时摔的四分五裂，“沆瀣一气，狼虎一窝，说的尽都是些谮言逆语！”说罢他抚薛蔻肩膀道：“你宽心，只要有我一日，便不会教那起子腌臜人损你丝毫！”说罢他起身，仍对她维持宽慰的微笑，可薛蔻很清楚，那已是强颜欢笑，他内里未必丝毫疑虑也无。

　　崇政殿。御驾亲临未使得谏官变色，只有最前伏跪的杜淹顿首触地。那玄黑襕袍于眼帘滑过，杜淹即始奏禀道：“臣同中书平章事杜熔长子杜淹恭请圣安。”今上哂笑道：“单瞧瞧卿等逼勒不及的架势，朕焉能安，焉敢安。说罢。”杜淹即将信笺高高捧起，“此数信笺系禁掖内人姜氏所送。”今上随意翻了几篇，且是些滥竽充数的情爱言谈，“汝是指姜氏和杜泗暗通款曲事，此事凭据确凿，无可辩驳。”杜淹则续禀道：“臣欲禀于圣听，凡姜氏所为，无论私相授受，或为暗通款曲，俱系皇后殿下指使。”今上神情郑重，“污蔑中宫罪加一等，请卿慎言。卿欲指摘皇后，不知可有凭据？”杜淹很快将袖笼藏匿的证物取出，“此系薛皇后爱物，想必官家定然识得。”闻艄恭敬捧佩欲献时缜密分辨，终究是狠狠蹙眉，竟是那枚桃红碧玺瓜式佩，底端是他悉心雕刻的名字。

　　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