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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破死局燕资下猛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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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疑惑,薛蔻选择沉默应答。岳殷好似将他的揣测诉诸,却没有炳炳凿凿地告知她实情。确是,倘或他得知这所谓的真相,怕是早便被杖毙了。是夜紫宸殿的内侍押班遽然来报讯,“打搅娘娘歇息。实是事发紧急,官家酩酊大醉,不容臣等伺候。还宣称谁敢贸然闯进殿中便处枭首重刑。闻艄都知在前头支撑着,又着臣来请娘娘过去照拂。”薛蔻迅捷地整饬裙裳,勉强周整鬓发,披好鹤氅即随他奔赴紫宸殿。
伴随着闻艄的探头窥觑,今上很快将腕侧的青花凤穿花纹玉壶春瓶狠狠掼砸,骇得闻艄即刻怯懦地收脚。他见薛蔻如蒙巨赦,登时向救星拜倒道:“娘娘万福。是臣无能,不能劝慰妥善,还要劳驾娘娘走动一趟。官家近日咽喉中如有物阻,咯吐不出,吞咽不下,胸隔满闷,或咳或呕,褚御医说官家患梅核气,乃是情志不畅、七情郁气凝涎而生。脉弦缓或弦滑,要用半夏厚补汤徐徐调理。”说罢他轻启隔扇门,“满地碎瓷,臣不敢擅动,还请娘娘留意些。”
今上仿佛听到那一声孃孃,误解是燕资来探望她,遂欢欣逾常地趔趄上前。薛蔻抵着他的手腕,双臂狠狠支撑着他,而他分明笑意粲然,却满面泪痕,“孃孃,我愿替弟弟去死,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说罢他捧腹而笑,顿足而哭,“可是死的不是我,是鹤仙,是您最爱的阿楫。我多想替他死,我死了,便就清静了。您跟爹爹也足意了。你们便顺理成章地册四哥做储君,快快意意,圆圆满满。我便是到阴曹地府接受十八道酷刑也是乐意的。阿楫,倘或你当真怨恨哥哥,便来寻我索命罢。我无惧,你撒手人寰,我却安然无虞。你已得解脱,我却倍受煎熬!假使御医能测算出我们的智数该有多好,孃孃知我蠢,便定然会堕掉我。我不做寰宇的行人,便做一只飞鸟、一片落叶,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微不能见的蝼蚁,也好过这般痛苦而无望地活着。”
他遽然拾起碎瓷攥在掌心,很快掌心被割破,殷红的血流淌。薛蔻狠狠颦蹙欲取白练却觑他颜色泰然,似是享受这锥心的痛楚,“既不想要我,何苦要我到这世上走一遭呢?终究要将我剩下,又何苦砌词欺瞒?”门扉骤动,果真是燕资襟袍带风的前来,她先是端量今上的萎靡颓丧模样,而后示意薛蔻退远。而他孤零零地跪坐着,瞧见燕资却如孩子般狡黠地嘻嘻笑,“孃孃来啦?原来您还是记得我的。”
燕资挥袖便是掌掴,然而劲道却尽数撂到宽袖而非手掌,故他未曾感受到痛楚,燕资磨牙凿齿,疾首蹙额,仿佛深恶痛绝,而那痛恨之绪已登峰造极,她漠然撂下五字,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落魄的帝王,“秦梭,站起来。”而他迷瞪着眼缄默半晌,方缓缓慢慢地举措起来,然而醉醺醺的,神志不清醒,出师未捷便栽倒回去。薛蔻见势欲去搀扶,却骤然听她呼喝道:“放肆。吾不曾下命你便不能动。他已然及冠,难道连站稳的本事都没有吗!”
他慢腾腾地撑地,那割破的掌心染到撒出的琼浆玉液,转瞬鲜红,如染指的丹蔻鲜液般刺眼。燕资澹澹睨着他,“你拗这姿态给谁瞧?你坐拥四海,是万乘之尊,怎地还要胡闹?你究竟何时能真正明晓事理?明白你担负着四海八荒,担负着无数的黎民百姓,更有责任看顾好薛蔻和她腹中的孩子!二哥,你告诉孃孃,你为甚永远都是这副满不在意的颓废样!”而他亦是声嘶力竭,仿佛嚼穿龈血,数年的隐忍和愤懑尽数爆发,“因为我不是秦楫!”
燕资毫不犹豫地甩他一巴掌,这是踏实地扇得他颊红耳赤,再次栽倒,“秦梭!你怎还有脸提他?”他面衔笑,不知是嘲哂笑意抑或喜笑颜开,“孃孃杀了我罢。给我个痛快,叫我下炼狱给您和爹爹的心肝赔罪。”燕资倾通身力道再度推搡他,“孽障!你当真是个孽障!”
说罢她便要寻利器,薛蔻见势只能扑到他身前紧紧搂他,“孃孃息怒!官家醉酒神志不清,绝不是有意顶撞!”燕资倏忽间只能踅摸到银剪,遂作势要动真格,她示意薛蔻躲开,“你走开!他既这么想寻死我便成全他!”薛蔻知她介意暄王过甚,只能郑重地向她拜倒,用她仅有的筹码威胁道:“官家是妾的夫婿,妾焉能眼睁睁地瞧着他死!孃孃要杀他,便先杀妾罢。”说罢她阖眸,大有引颈就戮的意味。而燕资竟真的高高举起银剪要戳下来,果然连势头都未起,她便等到了意想之中的阻拦声,“孃孃!”燕资顺势将银剪掷地,听他信誓旦旦道:“我改。我改!”
燕资拂袖离去,到门前见岳殷却遽然驻足,瞬目示意道:“替我转告皇后,安心养胎,毋须言谢。”岳殷呵腰拱手算作领命,遂再躬身表恭谨相送。
殿内瓷罐狼藉,这对国朝最金尊玉贵的夫妻更是狼狈不堪。他替她揽揽两绺掉落的鬓发,忽而发笑道:“你现极像是避难的妇人。蓬头垢面,我还从未瞧过呢!”这是怎样的恶趣味啊?倘或换成她的胞亲哥哥敢出言讥讽,她定然一拳打倒,让他鼻青眼肿,连着数日不能露脸。噫吁嚱,她到底是嫁了个柔弱的夫婿,连站稳都遭遇了巨大的艰难。然而今上这时刻全然清醒才吃痛,薛蔻垂首掩饰笑意,多有半斤对八两的意味。然而骤被他抬起下颚,他嗔怪道:“你笑我?你竟敢笑我!”
然而薛蔻倏地敛笑,到素来搁置应急药箧中搜寻白练和金疮药,他却极其惊讶,“你怎清楚药放在那处?”薛蔻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婚仪前女官将紫宸殿的图纸给妾瞧过呀。各样物事搁置在哪处我皆了如指掌。”他更是窘迫,“那前几日你留宿紫宸殿怎地还四处打量?”她瞧他的模样仿佛在瞧傻瓜,“自然是校对。看图纸中是否有纰漏。”
他随口追问:“那有纰漏吗?”她伸臂指向远处的如意云纹石盆和曲足盆架,“石盆原本是置藤床侧的,这盆架原是在屏风前,如今挪至屏风后。”他瞠目结舌,“婚仪已是三月前的事了,你竟还记得这样清楚?”她满脸迷茫,“官家不会以为妾只瞧一次罢?少说几十遍,多说上百遍,倘或这数次妾还记不得,那真真是无颜受册。”说罢她将白练给他缠坚实,既有行云流水的通畅,又有从善如流的熟稔。他满腹疑窦,一时难忍便问起,“你畴昔给谁包扎过?”她蓄意引起他的新奇心,“那当然。凡经我手的没有不偃意的。”他即刻追问道:“他们是谁?”她则瞬瞬目,偏偏不立刻揭晓,要他等候,要他揣测,“那定然妾很着紧的人,唔,不光要紧,还很喜爱。”
他登时怔愣,这婚仪前孃孃将她夸得神仙一般,说她性情温婉和顺、各般武艺样样俱全,且果断善察,定能和他做般配夫妻。既是能做皇后的,自然这品德……他骤然想到国朝确有皇后是贰嫁,脸色暗沉,而薛蔻注视他片刻啼笑皆非,“是妾的三个哥哥呀!他们骑马射猎的总有需要包扎的时候,妾便逐渐懂了些门道。只是可惜,”她惋惜的模样令他浮想联翩,遂鬼使神差地问:“有甚可惜?”她则狡黠地瞬瞬目,很是志满意得,又笑道:“可惜他们现下没这福气了!这福气是你的喽!”他被这话噎住,那红晕随着脸颊漫到耳廓,再到耳根。
她才要调笑缓解氛围,然而闻艄在外回禀道:“官家,臣给娘娘送安胎药。”他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允准闻艄进来,闻艄遂使眼色命黄门去清扫碎瓷,毕恭毕敬地将药捧给薛蔻。薛蔻满饮,然而服药后连着吃了三块蜜饯解苦,他目瞪口呆,挥手屏退闻艄,“你爱吃甜食?当心来日齿痛。”她扬扬药碗,他即顺手接过搁到茶案,听她没好气道:“这碗药可是您欠我的,我原本膳前已循例喝过,然而最谨慎的褚弼御医又煎了一碗更苦的。”事已至此,他也没奈何,只能悻悻抱歉道:“都是我的错。我欠婉婉好几回,今后定然竭力弥补。”
她若有所思地端量他片刻,他觉察出她在瞧甚竟有些赧然,“官家,倘或你们不长那条尾巴,那妊娠临盆的要宗就能由你们做了罢?”他义愤填膺,很是郑重地修正道:“那不是尾巴!”然而她将信将疑地瞟他一眼,又慢悠悠地嚼着丹唇中含着的樱桃蜜饯,“您可别误解妾闺训不修。正所谓闺门有川,淑女可钦。我洁身自爱,最是守规矩,从不曾偷瞧过哪个俊朗郎君,更不可能有甚旧情人。”他原本该欣慰,然而旧情人却颇刺耳,然而他也只能认命,倏地要反唇相讥却未细想,脱口便道:“别蒙我。那日筵席你分明说惠康殿的黄门生得眉……”然而她的脸颊已然逼近,甚至他能感受到她轻柔的鼻息,“你,当真不知我那日在说甚?”
他焉能不知?只是已然覆水难收,他遂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声下气道:“是我的错,你别恼,我给你赔罪。”她抚摸他的头发,仿佛慈母和蔼笑对稚子,“知错要认错,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真是孺子可教啊。”他觉察到话锋骤转之下,顿时伸臂搔她腋下,“薛婉婉,你真当我是面揉的,不敢整治你?”然而他搔动片刻她却毫无笑意,俄而面色如常道:“可是,我真的不痒。”
他再度哽住。